台上柔情婉若 台下质朴含蓄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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访包幼蝶、京剧发烧友毛俊辉 |
周惠娟 |
你老了 我也老了 你的记忆力不好 我的记忆力也不好 你不要怪责我了 我也不要怪责你了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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某一个星期天,我在包幼蝶老师寓所刚上完京曲课,老师和师母一起送我出门口,望着这位笑口盈盈的可爱老师,很难想像唱起京曲时那份柔情婉若和呖呖悲鸣之声。
不得了,原来师母这把年纪,眉稍眼角依然流露对老师恋爱之情。我咭声笑了:「你们还像一对恋人。」
「昨天晚上学生临时请假,我同她往附近餐厅吃西餐,回家时我拖着她,啊原来这一拖便几十年了,我就望着她说:『你老了,我也老了。你的记忆力不好,我的记忆力也不好。你不要怪责我,我也不要怪责你了。』」
现实生活里的包幼蝶老师,质朴而情深。
大概老人家大半生的时间都与艺术结缘。有时不经意的说话,巳教人非常享受,获益良多。
当上包老师的学生是一种??气,写包老师是发自内心的一份诚意。
这天我来早了,师兄毛俊辉为即将饰演《太真外传》唐明皇一角,急补老生唱腔,毛俊辉是香港京剧研习社社长,老师高足,在访问包老师之前,先请他说出一些对中西艺术的感受。
艺术家很重要是有丰富的感情,刚才我听你唱戏时声中很有情味,如何抽身?
「台上我是剧中人,台下是毛俊辉,因本身是演话剧的。常转换各种角色,习惯了,抽离角色还是容易的。」
以时代男性演绎古代青衣的「旦角」,有两性的困难吗?
「也可归功于惯演话剧罢。演旦角对我不成威胁,只能说是担心自己演得不如理想 。其实演得好与不好,是感觉得出来的。
譬如,去年我在京剧社演出《凤还巢》的时候,我就觉得不自然及怪里怪气的。那晚唱得不算好,还可以罢,但化装就差劲了,那天的化装时间不够充分,出来的样子真不如理想,我两边面颊的片子贴得太前了,本来我的脸是长形的,这一来把我的脸拉得又长又窄,粉亦涂得不好,鼻子又高,看,一个高鼻子放在一张又长又窄的脸孔上。多怪!我知道自己十分不漂亮。没有了角色说服力,亦影响了当晚的演出。」
京剧的表演方式与戏剧不同,你以什么作标准?
「从小家人就带我看很多京戏和地方戏曲,耳濡目染,慢慢感受到京戏的神韵,现在自己要演,虽然没有『科班』出身的专业水准,但过去的看戏经验是很好的借镜。
我今次在《太真传》唐明皇一角就是老生戏,这是第一次演男角,临时找不到老师,那么只可以靠从前看京戏的启示了,其实如台步、身段、造手等……很多都不懂,很多缺点。」
从青衣「花旦」突然演出老生,是否有需要克服某些表演心态?
「不需要,反正京剧是有它独有的表演形式,不过在唱腔方面目前是有困难。唱青衣用的是假声,发出来的声音尖而亮,唱老生是用真嗓,现在听起来还中规中矩,其实嗓子未完全打开的,如果嗓子开了,就更接近自然的声音,应该比唱青衣舒服得多。」
你是学西方戏剧出身的,那么京剧与西方戏剧是否两种极端,如何去评价?
「两种都喜欢,它们都都各具很大的吸引力,只有这样才可以满足我对艺术的追求,我就是一个贪心的人。西方戏剧,我喜欢它们的开放和可以用不同的手法和思想去表达,常给人有新的感觉。京剧着重艺术程式,如唱腔、身段、关目、造手等……如梅派、程派、马派,无论唱腔身段舞台表现都是很美很美的艺术。」
从「规矩」成就「方圆」,开放传统各有所长。
「我的一半头脑可能很西洋,但另一半很典型中国人,很爱中国许多许多传统优秀艺术。」
对于唱京曲的艺术心得
「它亦有奔放的一面,但京曲的奔放都像包起来,浓浓的很内在,令人不断回味。这是它的迷人处。」
戏剧的出埸感觉与京剧出埸感觉有差异吗?
「完全不同,西方式的戏剧自由度大,但按西洋的习惯而不练好脚上功夫,马上就要暴露缺点,脚上功夫不稳,就给人有跳着出来的感觉。」
包老师笑笑:「所以从前学戏的都要经过双腿夹鸡蛋练走路功夫,我练的时候可聪明一点,先将鸡蛋煮熟,万一夹得不稳,也不会弄到一地子脏。」
老师,我常怀疑,男演员长期扮青衣,积习下来,是否很容易有女儿态?
「可能也会发生这种情形,因长久以来都专注花旦角色,习惯成了自然,有些真的连举手投足也摆脱不了女儿家味道,太习惯了。不过这只是偶然的例子,譬如梅兰芳在台上风姿绰约,台下就是一派堂堂男子汉,他说话不会太大声,为了保护嗓子。梅先生给人的感觉很儒雅很有艺术家的气质,中国四大名旦除了演戏给人活生生花旦的模样,在生活上是没有女性倾向的。
我的看法,不是因多演旦角的关系,大概是有些人本来就有点女性化的原因罢。另外一种情形,例如今天我刚演完霸王别姬,在谢幕时,因太投入了,一时心理平静不下,人仍然在角色里面,表情仍然是虞姬,这样情形是常有的。」
把京曲唱好需耍些甚么条件、要素?
「嗓子是条件。要素是━━ 品质修养、音乐感。文学艺术起码要有一点基础,如果没有这些基础,学起来只有事倍功半,条件和要素都有了,就会事半功倍。这都不是旦夕之事。
我们小时候要背『大学之道在明明德』,当时不明所以,长大了,慢慢理解。早期的学习是日后的成果。」
京剧是传统艺术,怎样面对潮流冲击?
「这要我想起前阵子一位台湾学生,带来许多剪报,是报道国内一个很好的昆剧团到达台湾演出情况,上座率很不如理想。昆剧是我们的国宝,非常深,文学味很重很重,因太深了;变成曲高和寡。就算有字幕,人们也看不懂。这次上演都是昆剧经典剧目如━━ 《游园惊梦》、《牡丹亭》,虽然明知道是好剧,但观众看得一半很多都走了。
时代不同了,老的一辈逐渐减少,新的一代对古典文学有认识的不多,没有认识就没有共鸣,如何去欣赏昆剧的典雅优美,在他们来说根本谈不上。
京剧比昆剧稍为通俗一点,亦都正在慢慢流失观众。我看京剧失去观众的主因在于唱腔,很多人一下子把它改得太多了,失去原来宝贵的神韵。」
京剧应否有所革新?
「正如梅兰芳先生说,京剧是要改良的,你们不能不改,但不能大力阔斧去改,要真心地慢慢一点一点,一句一句务求更完美更合情合理。」
「为什么郭小庄在台湾改的东西,在香港不被欣赏,因为她改得太多了,一下子要达到高峰是危险的。革新不能单从主观着手,需要客观研究再作取舍。」
「正如梅兰芳说一点一点去改,今天观众接受了,明天再改一点,每次改革都请了好几位知心朋友告诉他们:『今天我改了几个唱腔、几个身段,你们是否觉得比从前更好……』」
「能成家、成派真不简单,诚恳是重要的。」
除梅派,你喜欢别的派别吗?
「好的我都喜欢,马连良的老生戏真棒,长相又好又??洒。」
有女的唱老生吗?
「从前梅兰芳的要好女友孟小东,她的老生唱腔了得,完全没有雌音,非常有味道,戏迷不少,应该说在全国一半地方都有她的地位,人又漂亮。」
国内现时的京剧水准如何?
「好的坏的参差各半,近日看了一些内地来的京剧表演,有些演员演得很吃力,有点像红灯记,我想拍掌,但拍不下。
现在很多京剧演员太自由了,喜欢照自己的爱恶随意发挥。其实有些地方改了并不代表创新,并不比原来更动听、动人。」
你同意剧评有助艺人进步及反思吗?
「真的需要有剧评,但要公正、有胸襟、有识见,赞与弹都要真心,既然写剧评,起码条件要真的懂得,才可以下笔无误。」
可否举出一些例子?
「譬如十一月二十日及二十一日香港京剧研习社三周年纪念演出,两晚我都为学生开头炮清唱一小段。如果有人写我:『包幼蝶唱得怎么怎么好,老当益壮,声线造诣不减当年……』我看到这样捧我的文章,心里不会好受,如果文章是这样说:『当晚的小段清唱,包幼蝶气息音量已不如从前,但以七十八岁的老人,功夫认真大,真了不起。』我看了会非常开心,亦安然接受赞赏。」
艺术家多数浪漫,感情如何处理?
包幼蝶年青照 |
「我大部分时间只唱京戏,弄假成真的机会不大,但演戏就不同了,如年青时我演秋海棠,天天演、天天都要拥抱,这随时提醒自己不可以有非份之想,非份之想不敢有,我害怕。
未结婚之前,我的正职是上海国华银行副经理,银行附近一家餐厅每天中午都有舞跳,有时和同事吃过饭,他们跳,我不跳。」
为甚么呢?
「不敢。」
干吗不敢?
「说来真笑话:胆小也。一男一女抱得紧紧的,这种热流呀!万一传过来,我解脱不开,怎办?」
年青人嘛!
「我就担心不能自已,毕竟是血气方刚的青年人,尤其当时在上海,我已有很多人认识,如果不约制约制,到现在恐怕浑上很多女朋友了,我不喜欢累人,亦怕害了自己,有伤害的『事』和『情』,我……总是很害怕,我很胆小的呀!」
似是无情,实是有情
「对,可能我感情丰富,很容易动情的人。」
情关谁能闯过!包老师还不是乖乖的━━ 一生只愿爱一人,师母,顾琴陵女士。
原文载于信报31-12-1992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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