━━艺术到了最高点是属于全人类

━━傅聪谈感情、人生、家事、国事


艺术到了最高点是属于全人类……

周惠娟

前言:

人情练达皆文章,人们往往爱用「象牙塔里之人」来形容艺术家,是耶非耶!如人饮水冷暖自知。

摄于傅聪六十岁寿辰筵会

摄于傅聪六十岁寿辰音乐会的后台

傅聪在他两埸六十岁寿辰音乐会演奏完毕之翌日,我在他下榻酒店进行了差不多两小时的访问。艺术家总有点儿脾气,开始访问时并不太顺利,笔者有点像考生接受面试。往后,深庆聆听了一位感情饱满的钢琴家,以言语代替手指,奔流出如泉灵感和对生命与艺术的看法,限于篇幅只能忍痛取舍━━

聊聊罢!不要做访问了。

对于艺术家的言语思维,我希望能下笔准确,如演奏家之演奏「忠于原作」。

这几十年来写我的文章很多,很多都是道听途说,乱编一通。「人」就是喜欢编故事,他们从不去寻找真实,真的不应该。(声浪逐渐增强,我看到了傅聪的愤怒。)

驱使我访问你的原因是:第一次喜欢你的音乐,尤其第二埸演奏,我深受感动。

说来听听,为甚么从前不喜欢我的音乐?现在为甚么又喜欢了?

打一个譬喻,有些诗本来很美,多加注释就腻了,如美人,美得过分令人受不了。你的音乐无论弹及演绎都很好,但我觉得多了些东西……

唔……(从鼻子里哼出来的回应,面容宽和与台上演奏完毕的傲慢判若两人。)

偶然听到港台播出你在记者招待会的访问录音,很多人生哲理,同时亦流露了艺术家的抱负和情怀,(他离开座位,取了一枝烟斗,并没有马上燃点。)在另一方面,我在想,从前你的音乐很美,现在多了很多道理,会不会太多东西弹不动呢?

你继续讲罢。(唉!我的天,他只是笑而不语。)

第一天的音乐会,我听了,冷下来。第一首是史卡拉蒂的奏鸣曲,我不大喜欢,觉得未入境,但很新鲜很实在,有人说你弹舒伯特不像舒伯特。可是甚么才是舒伯特!

他们知道甚么是舒伯特,哈……

傅雷家书也提到你对舒伯特的理解,他有点像庄子的气质,但庄子的潇洒并非不痛苦。

潇洒是不痛苦,这是很肤浅的讲法,苏东坡不是很潇洒吗?他尝尽了人间不少艰苦。

舒伯特的G大调幻想奏鸣曲,我觉得你弹出舒伯特心灵的另一面━━不安。同时亦感觉你在乐句与乐句之间自由驰骋,我不知怎样说,也许用「进入艺术」来形容罢,就凭这份感情来到这里。

告诉你,我们搞音乐的,就以自己来说,所有的人生经验,一举一动及思想等,当然存在于我的音乐,这只是一部分。而大部分,我是花功夫花时间去研究作曲家的心灵,他们的内心世界。音乐是很具体的学问,一般所谓批评家,他们到底把谱子看过没有?知道不知道谱子里说些甚么?(他手中的烟斗一上一下往玻璃桌上锤,嗓门子很响,我暗地舒一口气,他开腔了。)一埸音乐会完毕,弹的赞的,很容易虚无飘渺的说一大堆甚么甚么。可是抛离了音乐的具体学问。对于这一切,我根本不当作一回事。只有我的同行,我尊敬的同行,正如中国有句古语,文章千古事,得失寸心知。这就是古代钟子期与伯牙,失去知音,宁愿琴声不再。所以真的懂音乐,真的内行人,才是我所关心的,愿意切磋的对象。

艺术家往往是主观而执着的……(我的话还未说完,被打断了。)

不是无根的执着,我可分析,可以解释每一个句子为甚么这样,不同意见一定有的,我常跟我很多好朋友一起讨论,大家有不同的发现和见解才有意思。譬如我父亲对一首诗的看法与钱钟书的看法有时不一样,但他们常常互相启发。

你满意自己的演奏吗?

伟大的音乐,没有一个演奏者能达到音乐作品整体,绝对不可能,真正伟大的作品永远比所有最伟大的演奏家更要伟大,永远都是如此。

很多评论文章或介绍文章,都说你放进很多意象的东西,如诗书画……在你的音乐里面。

我都没有刻意去「放」,这些都在我的文化,我的血液,也就是内涵。这东西是看不见的,更不能够怀着目的去「挑」。

一切都是自然而就的艺术素养,所谓「料子」。

是呀!而且他们总爱围绕着中国文化来讲我,他们忘记了我在西方生活了四十年,我对西方文化的了解,看来比一般的中国人要多,要弹奏西方的音乐,当然要对西方文化了解,真正的了解。

完全忘我投入西方的音乐境界?

艺术到了最高点是属于全人类的,我是说西方音乐有西方文化背景,要表达她的艺术,就必须知道其由来,最后无分国界。

可否请你谈谈一些音乐美学的心得。

所谓美呀!方正的不是美,美总是带点不规则性的,这在美学上讲最基本的道理,完全对称的都不会美。

需要一点儿的缺憾?

不是的,我意思是指在不平衡里头的平衡,才产生美,不然的话是「死」的。

不规则衍生色彩!

生活本身就不是方正,它是活的东西,不是规则性的物体,是说不规则当中自有它的和谐,甚至表面看来不协调的东西,却融洽了。

你弹的萧邦前奏二十四首,作品二十八,我掉落了眼泪。

昨晚一位不是搞音乐的,是一位演员,说话颇有深度,他说很喜欢我弹萧邦的音乐,不光是感受到萧邦,而是音乐里的思想世界,他说他亦流眼泪,这是他从来没有的经验,对我来说,这就是我最大的成功,如果听的人感觉到乐曲伟大,我的目的达到了,至少一部分达到了。我就如一位传讯的人。

艺术里的感性与理性如何析辨之?

感性里面有很多理性,感性是经过理性的不断磨炼,理性被火烧炼过之后,才是有感情的艺术,才能与人产生心灵上的共鸣。萧邦的前奏曲,上次在记者招待会说过,二十四首前奏曲包罗万象,非常悲惨,很有宇宙性,凝重悲壮。一般人觉得萧邦的音乐总是风花雪月,但真正的萧邦比这种境界深得很多很多,而且一般人所喜欢的萧邦并不是真正的萧邦,真正听萧邦音乐是须要下功夫,是心灵与心灵之交会。

享受至高至美是痛苦的,可是从痛苦却又得到满足。

对,萧邦很苦,他的苦不光是苦,是对生命永恒发出悲鸣和感概,前奏曲里面的变化,有时像地震,有时像山崩,内心的风暴,命运的风暴和大自然风暴结合起来的乐句。

昨晚我很仔细聆听整场演奏,我知你在发掘作曲家的内心世界,很「真诚」。

我想问问你对舒曼大卫同盟舞曲有甚么感觉?

没有萧邦的感动,可是嘛,从舒曼这首音乐想起你弹舒伯特的G大调幻想奏鸣曲,舒曼欣赏它,而且很理解舒伯特在乐曲中所表达的性格,通常说舒曼与舒伯特是两种性格,但舒伯特这作品的「不安」,他了解。

是两个性格,绝对的两个性格。唉。这些大艺术家甚么都了解。

大卫同盟曲,这作品不是很完整,有时很片断,你的琴声有时凌乱不安,有时狂妄,有时很沉思默想,转瞬间却又热情起来,非常片断。

Yes,Yes,他最后是发疯死的,当时他真的有点疯,他那想入非非,就是他最美的音乐境界。这作品又长又复杂又难掌握,一般人都不喜欢弹这作品,萧邦说舒曼的音乐根本不是音乐,萧邦的胸怀较窄,舒曼这人又即兴又开阔,最能欣赏同行的人。舒曼这首乐曲,我认为非常好。

你满意人家称你为钢琴诗人吗?

没有所谓,人家爱怎样说就怎样说,跟我要搞的学问是两回事。

亦有这样子说;六十而不惑的傅聪,浮过了艺术之新领域。是否跳出了钢琴诗人框框?

怎么?我现在就不是钢琴诗人?去判断一个艺术家,不能单凭弹了一个作品就冠他一个标签,应该谈的是作品「本身与演绎」,不能以一个艺术境界去贯通所有的作品,就是同一位作曲家,他的作品风格内涵很多时都不一样。判断他们不能天马行空,要有「本」。

这就是忠于原作精神,可是如庄子所说 ━━ 子非鱼……

是呀!话是这么说,但说得玄之有玄。

子虽非鱼,但可以知鱼性,这点可以理解。

还有,除了具体精神去分析作品,所有艺术家都要有直觉,没有直觉就不必谈艺术,王国维在人间词话讲的艺术三个境界,一是强烈的感受和直觉,二是开阔而忘我地追求精神,第三境,众里寻他千百度,蓦然回首,那人却在,灯火阑珊处。就是说艺术这东西,追求了一辈子,好像永远找不到,忽然找到了。

第三境界是 ━━「悟」然后有所「得」罢!

我觉得这三句话讲艺术,讲美学,讲绝了,没有人讲得更彻底,更真诚,更具赤子之心。年纪越长离赤子之心越远,生活整天教你怎么怎么做人,就是说你怎么假装。「苦笑」可是失去了赤子之心,人的情操亦告毁灭,所以艺术家的赤子之心是必需要的。

拥有赤子之心难,保持赤子之心更难,如何处身俗世而能清者自清!

对呀!所以红楼梦讲贾宝玉是块顽石,在大观园这所俗不可耐的府第,宝玉就是宝玉,没办法把他污染,彻底赤子之心。

后记:

本来答应编缉把访问过程精要写出,结果发觉不可能,因为每段谈话转接都有起点与止点及层次感,而且谈话内容丰富得很,处理不当会令整篇访问变得「浮」、「滑」,甚至出现如音乐「炫技」的味道。于是决定顺着写。

前半段的访问多是谈音乐艺术及修养,后半部是纵论宇宙、人生。其中包括国情、人情及他对爱情的看法。最后他重申一句语,他说:「很多人都把我的说话理解错了,我是说六四事件未『解决』之前,不会回到中国。他们把话说成,六四事件未『平反』之前,不会回中国。『平反』与『解决』是两种不同的解释呀!」

最后我对傅聪说,甚么时候他回中国演出,甚么时候我一定坐飞机专诚去听他的音乐。

方正的不是美,美总是带点不规则性的……

原文载于星岛日报16-12-1994


 

 

 

「情,不能虚伪,要升华才是最美」

━━ 傅聪谈感情、人生、家事、国事


 

「几十年的精神情人有好几个。现在偶然为之之事依然发生。不过我比较珍惜我的世界,把时间放进音乐里。」

「中国人都在拼命为钱,可是中国人其实很需要精神上的东西。一个民族没有精神上理想上的东西是没有希望的。」

着名钢琴家傅聪,生于一九三四年,一九五八年在波兰留学毕业,五九年从波兰出走英国。他与父亲 ━━ 中国翻译界巨匠傅雷俱享学术与艺术之盛名。所不同者,傅聪为当时政治形势所迫,自行放逐;而其父傅雷乃传统文人风骨,士可杀不可辱,于文革期间一九六六年九月三日,与忧患与共、风雨同舟之妻子朱梅馥双双自杀。一九九四年十一月廿一日及廿三日,傅聪演奏完他六十岁 生辰音乐会。翌日我在他下榻的酒店进行差 不多两小时的访问。以下是访问中傅聪谈及对人事、国事和爱情的看法。

好像跟外面世界隔很远

两埸音乐会你自己认为怎样?

比较满意,因时间连接得好,又没有因坐飞机时差之弊。这次我先到新加坡演出,然后台湾、日本,最后是香港。外间以为跑来跑去不断演出好不写意,其实精神压力很大,艺术家生涯不容易,生命是很苦的,当然亦乐在其中。每到一处地方便把自己关在旅馆,不让外界打扰,练我的音乐。换句话说;人生目标变成非常单一,但搞艺术的人非常需要单纯和专注。

艺术家常给人不近人情的感觉,大概是专注罢?

今次来香港我什么都不管。两埸音乐会时间逼得很紧,中国人特别好客重人情,但我不能光是应付人情而减少练习,因此往往得罪了很多朋友。香港是很奇怪的地方,送票似乎是明文规定。有时手上票子送光了,遭到没有票子的朋友怪责,认为没有给他面子,中国人把人情与面子混为一谈。在外国没有这回事,就是听最好的朋友的音乐会,我都是自己掏腰包的。这种情形弄得我很烦,我好像跟外面世界相隔很远。

诸如此类,对你的演出有影响吗?

站在台上,心中只有音乐。可是太多这样的事情,总会有些儿受干扰的感觉。

想起一些问题,诗人、作家、艺术家,很需要「真」、「灵性」。可是当这世界迫使你面对假的时候,如何适应?如何自处?

这些身外的东西,人家假我不假就可以。我真的得罪了很多人。

名之于艺术家似乎很矛盾。若然不为人知,是非常令人惆怅的际遇,可是有了名气是否名高被名误呢?

一定要从中开脱出来,我们中国人最爱用大字:大师呀,大艺术家呀,伟大到不得了!名片上印上一大堆名衔。我又是教授又是博士,我甚么都没有把它们印上,我连名片也没有。

没有一个一个的大字,肩膊也轻松多了。

多年前跟香港大学一位教授吵起来,因他们要颁给我一个荣誉博士。我说已经无所谓甚么名衔了,他觉得我不对,我说不接受难道就是没有礼貌。唉! 真莫名其妙!

艺术家的感情世界

没有情操与气质不能在艺术上取得大成就。

只可以骗骗人。

容许我问一问艺术家的感情世界。

这问题是属于感觉,很难说得清,也很唠叨,各种各样的感受。情,用最简单的方法解答,它里头绝对没有一点假。有虚伪的成份就不是好东西,情要升华才是最美。李斯特是一名花花公子,很有创作才华,他看重名利,他的音乐作品很多炫耀技巧的东西,而他真正好的作品,亦是感情升华的作品。Petrarch Sonnet 里头没有甚么炫耀,相对亦是他较有价值的面目。

《傅雷家书》里这样说,很多人也这样说,你的感情很丰富,爱情嘛非常令人眩目!

唉!

很喜欢金代词人元好问的「问世间情是何物」。能告诉我一点甚么是情?

唉!人罢,有许多层次,对不对?有七情六欲。其他人看我与真正的我相差很远。对我来说,一切有趣的、美丽的、动人的,我总会「悬」着。拥有吗?花不起这些劲,尤其是到了我这个年龄,我越来越有此感觉。年轻时很容易冲动。现在回过头再看,也没有什么懊悔。过去所经历的一切都变为年纪的一部份,在乎你怎样做,做得对了,就是正确。可是现在的我,时间越来越少了。我有很多很好的朋友,亦有男女之间的朋友,还有几十年的精神情人,有好几个,每次想起她们,我心里永远有这个情。她们对我亦是,我们并不需要在一起,但 always there(想是「两情若是久长时,又岂在朝朝暮暮」)。偶然为之之事现在依然会发生。人只能活一次,应该尽量活得饱满。不过我现在比较珍惜我的世界,感情事,我承当不了。

到了化境?

情这东西不光是我要付出,别人也要付出,除非两个人都到了一定的境界,付出而不希望回报。可是……现在我要付出的是把时间放进音乐里去。

情是很深的东西

艺术家在他们恋爱当儿,最有表达和灵感,你放下情心,是否令艺术失了些儿光彩?

不是情心不生,现在的我有更智慧深入人生,这些都比我年轻时深刻多了。

也就是说你进入了人生的另一境界?

可以这样说,人生本是很简单的,何必弄得太复杂呢?情也是。我很喜欢苏东坡的「江城子」━━「十年生死两茫茫,不思量,自难忘」。情是很深的东西。

苏东坡的「大江东去浪淘尽,千古风流人物」,又是另一种情。

我不喜欢「大江东去」,词中有种霸气。我喜欢「江城子」,因词情真切,也是千古绝句,太深刻了。

这样深情,太也是付出吗?

这不是付出,而是精神的丰足。

说不过你了。你不喜欢苏东坡的「大江东去」,大概你不会喜欢弹贝多芬的音乐罢!

贝多芬的作品有些喜欢有些不喜欢。他觉得自己代表一种力量,他的「我」字写得很大,「人」字也写得很大,是大写的「人」。他的理想是全人类都变成这么「大」,他希望所有人都从黑暗中解放出来,他的《命运交响曲》是代表人类的解放。如果贝多芬搞政治一定也是弄一个天翻地覆,与毛泽东不相伯仲。毛泽东也是这样,他的「大」字很大,「人」字同样是大写的「人」。

毛泽东的孤独、凄凉

毛泽东的字很狂,很有气概。

而且诗写得很好,「苍山如海,残阳如血」。了不起,了不起的大诗人。可惜……世界是这样的:真正的狮子只有几个,狮子是非常弧独的,大部份的是羔羊,还有一批豺狼;可怜的狮子总是被豺狼绊倒,豺狼本事,所有羔羊都偏向豺狼,狮子是无助的。贝多芬若是政治家,恐怕也非常可怕。毛泽东很有宇宙感,心头高,理想大,当不成政治家就一定是大艺术家。他的「咏梅」━━「待到山花烂漫时,她在丛中笑」,我看了很感动。他总希望所有人都变成像他这样的一只狮子 ━━「天翻地覆慨而慷」。可是他不可能,周围的人都庸俗,没有人了解他。他是很悲惨的,对中国人所造成的祸害也很大,恐怕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。

我也感到毛泽东很惨,很孤独,一直想改变历史改变人性

很惨,很凄凉,晚景更凄凉。他自己知道一无所有 ━━  一埸空。他胸怀抱负改变世界,解放人类,这都是妄想,做法也残忍。但从哲学方面来看,他并不残忍,他看得高看得远, 他有宇宙感和气魄。他说原子弹也没有什么可怕,少一点人嘛?也许是好事。这当然恐怖,但站在哲学上面,也不算什么。他觉得这世界实在很肮脏,没有什么可值得留恋。最好是全部洗干净了再重新来过。他在造梦,当艺术家就可以,以梦想来管世界大事就不行了。

不能以个人遭遇判断事情

如果他有点佛家哲理就好了,看事物不会绝对的黑绝对的白。

所以一般人不大了解我,说我这人怎会这样的对毛泽东?我父母都是毛泽东的牺牲品,我自己也是毛泽东的牺牲品?一辈子做「放逐者」。国家之痛,杀父母之仇,可以说是家仇国恨。可是,唉!都是两回事情,一个人不能以个人的遭遇来判断事情,要有历史感,还要以抽象的宇宙、空间、时间与广度来衡量这人,而不是以一般世俗的眼光来看。

毛泽东向往的是纯洁的世界、高尚的国家,也希望人人跟看他走。

他就是这种艺术家气质,他的医生在回忆录写他一时这样一时那样,有太多非非之想。唉!他这样子就编进了中国历史,做了真命天子,所有人都向他顶礼膜拜。毛泽东的个人崇拜,是中国共产党这些王八蛋干的好事。他们为什么容许毛泽东变成这样?坐轿子的人有罪,可是抬轿的人更有罪,是这些人弄得他没有办法,他变成傀儡,他跳不出自己一手造成的局面,他怎么办?毛泽东永远不安于现状,他总认为停滞不对的,他有抱负有理想,这是他了不起的地方。

你觉得周恩来怎样?

周恩来我受不了,毛泽东放火他去救火。人家说他好人,为什么没有在放火之前站出来说几句话?文化大革命他站在老毛身旁一起投票。他明知道老头子发疯了要闯祸了,为什么不及时劝阻?毛泽东有句话:「忠臣比奸臣有时更要坏。」这话是有道理的。

中西音乐与传统哲学

回到音乐罢。中国为什么没有音乐,我的意思是够水准的音乐?

音乐吗?西方近代的的几位大作曲家的作品不是偶然的发展,是跟欧洲的人文主义发展有莫大关连的。十四至十六世纪欧洲文艺复兴,也就是说对人的肯定。人文主义被肯定,方使西方音乐扎根为人的另一种精神追求。不论日本人也好,中国人也好,为什么都接受了西方音乐?为什么西方音乐给人类有这样强烈的感受?因为它代表了一个人的精神。在中国,音乐的地位根本与西方不同,这与传统哲学有关,认为音乐是很危险的,可以使人好也可以使人坏。音乐受到礼教思想控制,变了庙宇音乐,停顿僵化,音乐并没有自由奔放地发展。道家佛家音乐是讲修身养性,就算一般有识之士也认为要沐浴焚香才见灵性。他们静心弹乐,音乐是往内省而没有与外间世界交流,所谓清心除却杂念。就算中国近年没有往传统音乐路线走,亦接触到西方人文主义,但始终未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子。近代中国艺术除了黄宾虹、齐白石两位,能有世界水准的真的找不到。只有中国近代小说有些突破,我读了一些中国青年作家的作品,他们的思路都超脱了政治阶段斗争,转而以人性深层为写作的方向。

近代中国的文学、音乐、艺术,似乎没有个人风格。

都成了政治工具,音乐就是为了宣传服务。中国作曲家由于近年开放了,以西方作曲技法音响作为借镜,可是这些都是徒具外表但欠缺内在的作品。其实中国音乐广阔得很,中国的地方音乐算得上全世界最丰富的。在自己的宝库里头发掘 , 才是走对方向 。 比如说,近代举足轻重的欧洲音乐家巴托克,就是从匈牙利民间音乐脱胎出来的。

中国很多传统艺术都有辉煌的成就,近日听了不少中乐作品和近代中国音乐,总是吸引不到我的专注力,除了少数的几首。

因为浅,没有深度。

例如书法,就是了不起的成就,可能因为没有文字狱的关系,我觉得书法最能放开人性。行书、狂草、篆刻,都达到艺术的高点。

书法当然了不起,它有几千年的历史。

你会回中国吗?

近年常被人关心问题,你会回中国吗?

很多人都把我的说话理解错了,我是说「六四」事件未「解决」之前,不会回到中国。他们把话说成「六四」事件未平反之前不会回中国。「平反」与「解决」是两种不同的解释,我很不喜欢用平反两字。

对于民运人士,你对他们有什么看法?

后来那些民运份子,那些学生,很多都是浅薄的,胡闹得一塌糊涂。他们一点都不像魏京生。今后我会做一件事,鼓动人们支持魏京生得到下一届诺贝尔和平奖金。这并不是意味着我对诺贝尔和平奖有什么特别看法 , 它实际上是一项政治把戏。可是我觉得做这作事情可以制暴,这是对魏京生的作用。第二,中国这国家很奇怪,一方面又排外,一方面又崇洋,这是针对国人对事物价值观的做法,可惜没有人以这样的想法看问题。我是想以毒攻毒。

为什么对魏京生如此推举?

我认为魏京生是中国当代奇人,我非常钦佩这人,他是了不起的人物。一个工人出身,在监牢里坐了十五年,仍贯彻他的思想。在中国,硬骨头的人很少。他这人一直在思考。我读他在狱中写的信、他的思考文章,非常感动。而且他很有理性,他没有否定儒家思想,也没有否定马克思主义。他讲人性,讲人权,他探讨,他讲道理。我觉得中国需要一个曼德拉,他就是中国的曼德拉。

为了曼德拉的就职庆典,我到过南非,我知道南非的情况。近几十年国际上没有听到使人振奋的事,都是教人沮丧的所作所为。居然在南非看到令人欢呼的事。的确,他是不平凡的人,非常刻苦。我的南非朋友告诉我,不光是南非黑人拥护他,南非的白人也拥护他,都是从前骑在黑人头上的白人。还有南非右翼激进份子。为什么?因为曼德拉的精神境界最后解决了南非问题。他不单还给了黑人做人的尊严,也还给了白人的做人尊严。这些白人以前 they don't feel inside good(内心并不好过)。过往白人是在围城之内,周围被黑人包围着,基于一种 siege mentality(被困心理),所以非要把黑人降服、把黑人压下去不可。最后黑人问题解决了,他们亦松了一口气,这样的话,他们也很正常地做人。我认为中国人的问题亦是这样。

邓小平变相对人民贿赂

正常地做人,你说得太好了。

天安门事件前,中国人第一天站起来了。从四九年开始,中国人足足有四十年没有站起来,没有说出心里话。一下子。中国人都变了,变回了做人的样子。可是只维持了短短两个月的时间。现在的中国人又像着了魔,穷凶极恶,只晓得赚钱。这是邓小平出的鬼主意,等于说,没办法了,你们去赚钱罢!是变相对人民贿赂,保护着他手中的权。

你反对人们赚钱?你怕他们利欲薰心?

我觉得一个国家一个民族,没有精神上理想上的东西,这个民族是没有希望的。中国这国家的文化太古老了,变得狭小。你看中国人都在忙忙碌碌拚命为钱。可是中国人心里头其实很需要精神上的东西,所以我认为中国需要魏京生。我并不是说魏京生将来要做中国的导人,我没有这意思,而是他代表了一种精神。

说起精神思想,在所有的宗教哲学中,我比较喜欢佛家思想,可惜中国人没有好好理解谐和与积极性,所以中国好像没有精神的理想境界。

佛教传到中国,跟印度的成了两回事。我也是所有宗教思想当中最喜欢佛家的哲学 , 我觉得佛教对中国文化起了很好的作用,尤其内里的宽容,放下屠刀立地成佛。我并不希望把邓小平说成怎样,也没有人夺他的权,当时的学生也没有反对他。只是他们怕,心中有鬼。魏京生他说准备这一辈子把牢底坐沉了,他坐牢子坐了多少次了。

「邓小平一旦去世,『六四』非解决不可。可能后来的人会把事情都推到他身上,这些『王八蛋』,不值得去谈论他们。」

我也有同一看法,尽管不完全同意他的思想。可是他的意志、人格,我就是佩服他。

这样硬骨头,真了不起。中国监牢不好坐呀!甚么都没有。重要的是他有历史眼光,他所写的文章就强调中国一定要政治现代化,他的话就说中了。他说邓小平将来也变为笫二个毛泽东,结果他比毛泽东更差,毛泽东没有向人民开枪,但他干了。

「六四」问题一定会解决

那么你看「六四」的问题怎样解决呢?

中国事情总是这样,一定要等老头子死了。邓小平一旦去世,事情非解决不可,可能后来的人会把所有事情都推到他身上。这些人都是「王八蛋」,唉!不值得去谈论他们。不过总的来说,历史自有它的发展意义,历史的车轮是不能倒转的,这是共产党自己说的话。「六四」的事情一定会解决,否则这口气不能平 , 不光是我的气,全中国老百姓的气都不会平。

历史会作出公正的判断。什么时候你回中国演出,我一定坐飞机专程听你的音乐会。

原文载于九十年代4-1995

后记

这篇访问距离今天约六年了,人情事物俱变傅聪九八年十月返上海及北京演出,这恗是一件很好的事情

访问的艺术,在乎能否引发被访者畅所欲言的兴趣。

傅聪是一位非常主观的性情中人,若然从" 是" 与 "非" 的角度评论他的思想,不难找出某些争议点

但从中却看到一位艺术家的思维方式和气质

傅聪的音乐,在他的谈话当中隐约可见

今天的他,又是否五年前的他?

也许在他的音乐找到答案

10-5-2000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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