梦 恋

周惠娟


少年时期,我对很多事物都感到好奇,有阵子被西方诗歌吸引,于是天天拼命去狂读,甚至尝试翻译成中文,记得有一段描写圣母像前的默祷女子,英文原版我忘记了,自己的两句译文倒依稀记得:

「她拖着一身素白

站在圣母像前啜泣」

因这首诗,每逢在街上遇上修女,我情不自禁地多望几眼。

某年某月某日;我捧着几本从图书馆借来的书,急急赶上天星渡海小轮,不晓得是因为当时样子冒失得可笑,或是别有原因,一位外国修女望着我报以友善的微笑。看见她一脸慈爱,虽然眼前人没有《圣母像前的默祷女子》般忧愁,不过发胖了的鹅蛋脸型,在黄昏斜照底下,竟别有一番晚年风韵。

她以手势招呼我坐在她身旁,我大着胆子用绝不流利的英语跟她谈起话来。

至于我们谈了些甚么,已经完全没有印象,只记得修女写下姓名、电话和地址交给我,并嘱咐有空去找她。

跟着我们一起下了渡海小轮,各自说声再见,便分别了。

这次的相遇,带给自己一股多讲英语练好英文的冲动,何况是答应了一定会去找她。那天是复活节的前夕,我预先摇电话给她,修女记得是渡轮上的年轻人,她以欢愉的口吻说:“我在等你!”

按着地址;来到九龙塘一所二层高的高尚花园洋房,开门的是一位年老修女:“午安,小姐!”她用法语对我说,幸而念过一些法文,我马上以法语回应。此刻我要找的人出现,真该死,她是甚么名字,我都遗忘了,然而她告诉我一段刻骨铭记的爱情故事,经常涌现脑海,久久挥之不去。

她执着我的手一直绕过前院,向着后院当中的一幢白色建筑物走去,刚踏进门口,一阵阵鲜花芳香扑鼻而来,望望周围的摆设,简单之中带有欧陆的艺术气氛,她告诉我;住在这里的都是法国修女,很多都在香港工作了几十年,她自己在这里亦有六年长。

跟着她领我上二楼,一个像壁炉的神台两旁插满鲜花,中间摆放了一尊圣母像。

修女微笑说:“我们一起祈祷罢!”

听她的说话,我立刻冲口而出:“对不起;我不是天主教徒,我不跟你一起祈祷了,我信观音,我信佛……”修女安祥地由头到脚打量我一回,轻声回应说:“你站在旁边等一等。”

原来修女并非要导我入教,心儿随即平安下来,于是双膝下跪,口中念念有词,向天主圣母玛利亚打个招呼说声好。

修女用奇怪的目光,把头偏侧,然后两眉往上扬起;看见她的表现,我有点怪难为情地说:“我妈妈从小便教我入屋叫人,入庙拜神,所以我要对圣母行礼请安。”

修女再没有说甚么,室内只有我们二人,时间已近黄昏,由于离开闹市,令人有清静无尘的感觉。

━━以法语轻声念诵经文,看她跪在圣母跟前的虔诚态度,我动也不敢动,甚至连呼吸都要小声一点。

一声“阿孟!”她以右手在胸前点一道十字架,我知道修女已经诵经完毕。

“我们到客厅坐坐罢!”她一边说一边往走廊方向前进,我默不作声随她而去。客厅摆放一具三脚钢琴,中间是一张圆形的中国酸枝云石台子,至于厅内其它东西,我都记不起了。

看见这具白色的大型钢琴,我开心得大声呼叫:“好漂亮的钢琴啊!”

修女兴致勃勃打开琴盖自弹自唱起来,她唱的好像是教堂歌曲,由于对歌曲感到陌生,所以没有和唱,也没有任何表示。

“喜欢音乐吗?”她停下来问。我点点头回答:“很喜欢,尤其西方古典音乐。”

“弹一首我年轻时最喜爱的歌曲给你听。”她眼睛望向窗外的云天说道。

她双手安放在键盘上,没有立即弹奏,难道连弹琴都要首先祈祷?我心里作如是想。

突然钢琴响起了凝重的慢拍子音乐,我心头一震,是舒伯特的《死神与少女》,这首乐曲是父亲音乐唱片收藏品之一,可能那时年纪太轻,每次听到这首歌曲,我不期然感到一种莫名的压迫力量,令呼吸也缓慢起来。

她整个人像投进了乐曲的境界,头垂得越来越低,口中像梦呓似的细声轻唱。

歌声渐弱下来,修女恍惚如梦初醒,掉转头对我说:“年纪大了,声音又粗又哑。”

我礼貌地回答:“你弹得真有感情,好像在回忆往事。”

修女凄然一笑说道:“往那儿喝杯茶,再给你讲一个我年轻时的故事。”

她领我走向酸枝台旁坐下,“肚子饿吗?”她问。

“不饿!”我说。

她为我倒了一杯红茶,我们各自喝了一口。

“妈妈一共生育了九个孩子,我是排行最少的一位,父亲是政府公务员,我们全家都是信奉天主教,从少我便爱进入教堂诵经祈祷。记得十六岁生日那天,父亲回家吃中午饭,甫踏进门,他高声呼唤:「亲爱的小女儿,爸爸送你一个玫瑰花环,希望你如鲜花一样亮丽娇美!」

母亲接过父亲的花环,连忙把它载在我的头上,我立刻跑到镜子前面,从镜子里看见父母亲双手紧握,站在我的背后喁喁细语。

我从新看看自己载上花环的模样,不明白是甚么力量驱使,突然脑海略过一个问号;假如我头上围上修女们所载的雪白纱布,当每天祈祷时,我是多么接近天主啊!”

她以不徐不疾的语调,一字一句地讲,眼睛偶然望向我,不过大部份的时候,眼神都像掉进从前的光景。

“亲爱的爸爸妈妈,如果我穿上修女的衣服,一定会更好看更美丽,我要把你们送给我的日生礼物献给圣母玛利亚。”她说道。

我开始觉得心情紧张,是否由那天开始,她便抛弃人间凡尘,当了修女,不问俗世等事?

“父亲走到我的身旁,用他厚实的手臂搭着我的肩膊说:「不要胡思乱想,有一天你的白马王子出现了,如果被他听到自己的心上人整天嚷着去当修女,真的吓坏了他。」父亲用半说笑半怪责的口吻讲话,我看见他面色沉下来,马上转换了话题,父亲满意地笑,母亲看到我没有嚷着去当修女,亦放松下来……”

不待她把话说完,我不自觉地插嘴说:“你不是在那时决定去当修女吗?”

她望了我一眼,没有回答我的话,只是笑笑,笑得很苦、很涩。

她继续说:“日子就这样过去,十七岁我中学毕业,父亲亦到退休年龄,我不打算再升学,于是在离家不远的商店当售货员,第一天上班,我心情非常紧张,有些客人来买东西,总是爱诸多挑剔,我被这些人弄到六神无主,有一位老太太怪责我包裹东西太慢,我因心急;被绳子弄伤了手指,站在另一张柜台的年青男同事看见我手指流血,拿了片胶布为我止血,跟着向老太太解释我是第一天上班,他同时替我把未包扎好的物品重新处理。

我偷偷望过去,他大约比我年长二三年,他的眼睫毛很长,高高的鼻子,配以微微卷曲的深棕色头发;很是好看。不知道是甚么原因,我突然心跳加速,脸亦红起来。”

她一定是堕入情网了,我没有作声,以免打断她的回忆。

“他掉转头来;发觉我望着他,我马上把脸儿垂下,那时候我们都显得坐立不安,我一直都不敢望他,甚至忘记了向他说一句谢谢。

突然听到他结结巴巴地对我说:「是下班的时候了,我可以送你回家吗?」

我的脸儿又再发红起来。由那天开始,每天下班都是他用单车送我回家。坐在单车尾后,我双手围着他的腰部,大家一起唱一些校园歌曲。有的时候他会傻里傻气地请求我千万不要离开他。

自从遇上了他,我没有再向父母说要当修女,我憧憬将来为人妻子的快乐。

然而甜蜜的日子总是短暂的,有一天黄昏,我们一起漫步湖边,他用很沉重的语气对我说:「叔叔要我跟他到巴黎做事,我真的不愿意到那儿,但为了你,为了我们将来的孩子有好的培养,我决定暂时离开你。」

我知道他一直希望让我过得幸福,虽然我是多么的不愿意他到别的地方,可是为了他的前途,我一定要忍受别离的痛苦。”

是否经此一别从此阴阳相隔?或男的移情别恋?我在猜想。

她像陷进了茫茫大海,追寻一段褪色的恋情,她继续说:“他走了;每天邮差都走进店子,递给我一封由巴黎寄来的信,可是过了不久,他再没有给我写信,每次邮差经过,我都心惊胆跳地问:「有我的信吗?」邮差总是用同情的表情摇摇头。

我心碎了!在上班时间,我害怕望到他从前工作的柜台,我身体一天比一天消瘦,父亲看见我憔悴不堪的样子,便替我把工作辞掉。

呆在家中的日子,我变得沉默寡言,大半年过去了,我决定自己要走的路,就在我十九岁生日的早晨,我跪在父亲母亲跟前说:「爸爸妈妈,原谅这个伤透你们的心的女儿,请容许我当修女罢!」

父亲震怒起来,可是我主意已决:「爸爸;求求你成全我,家里的一切,由其余八位哥哥姊姊去处理,妈妈啊!让你第九位女儿侍奉天主罢!」

哥哥姊姊知道我此心向主,他们哭着请求父亲准许我住进修道院。”

我心儿卡卡在跳问道:“你十九岁当上修女?”

她没有回答我,面容依然是那么凝重。

“父亲最终答应让我决定自己的去向,就在那天我搬进了修道院,看着我长大的神父要我用两年时间去适应。从此我过着刻苦的修道院生活,晚祷时侯,我祈求圣母玛利亚带给我心绪宁静,两年的修行期快满了,我平平静静地等待那一天的来临。”

突然她情绪有点激动,以微微发抖的声音说:“天呀!为甚么要这样子?为甚么要我知道事情的真相?在正式领洗当修女的前夕,一位修女拿给我一盒东西和一封信说:「一位男子要见你,我告诉他修道院不适合有男子进入,他恳求我给你这些物件。」看见信封上面的字迹,我的心狂跳不止。”

她停了下来,不久,又再继续:“信中他告诉我因为升了新职位而离开巴黎,为了要带给我惊喜,他几个月没有写信给我,直到储够钱,买了求婚戒指放在朱古力盒中,寄到我们一起工作的商店,可是朱古力被退回,求婚信亦被退回,他一直没有勇气把朱古力盒打开,连邮寄纸皮亦没有撕掉,他以为我拒绝他的求婚,最近他已经认识了一位新女朋友,一切都来得太迟了,来得太迟了”

她重复几次「太迟了!」然后又说:“我把朱古力盒打开,中间放着一枚戒指,我不敢碰它,我差点儿晕了过去,天为甚么要这样作弄我?我的心很痛,我连忙跑到圣母像跟前跪下:「圣母啊!我心神凌乱,我不知如何是好!求求赐给我智慧罢!」

那天晚上我一直躺在床上流泪。

早上,我穿好衣服走到修道院的崇拜礼堂,准备接受修女领洗,爸爸妈妈和家里所有人都来了,连亲戚朋友都出现,我走向父母亲跟前深深吻他们一下说:「多谢你们养育之恩!」我的心总是忐忑不安,在人群中;看见他张惶失色地望着我,他来了;他定定地凝视着我,看见他的眼睛有泪,我知道他仍然深爱着我,天主啊!在神与爱情之间我该如何选择?”

她说到这里,不期然把两只手掌各自紧合,放在台面上说:“一边是神的感召,一边是爱人的呼唤,我继续走上神父跟前,或是退后回到他的怀抱?神啊!我是多么迷惘!

突然间我似乎听到心灵的答话:「你不是一直都希望当修女吗?」我一步一步地向神父那边走去,爸爸妈妈哭了。他;含着眼泪目送我慢慢地在人群中走过。”

她只是说到这里便停下来,听完了她的故事,我忘记跟她讲了甚么话。

第二天下午,我买了一个很大的复活蛋再到她的居所探访,开门的年老修女告诉我,她跟另一位修女今天大清早便坐飞机返回法国,再不会回来了。

自从听了她的故事,总觉得让其在记忆中消失实在对不起她,如果这位修女活着,让我以此文章向你致敬。万一她已不在人间;那么,我只有说声抱歉:“你的故事,我终于写出来了,愿你在天之灵能够读到!”

你的朋友

2004年8月

(本文节录自“谈谈笑笑-我手我写心 2004年8月16日”版内)

《梦恋》后补

《梦恋》只算是一篇纪录故事,年老修女的内心世界,我是没有真正的走进去,她为甚么向一个异地相逢,只有过一面之缘的中国女孩,讲述一件潜藏几十年的爱情与圣灵之选择经历?究竟为甚么?她沉思那天还可以掉头转回爱人臂膀的一剎那,她紧握拳头,在桌子做出挣扎权衡动作,她的脸容有些抽搐,言语微抖,虽然没有激动情绪,虽然没有太大的苦痛,可是她依然记着,记着她年轻时的铭记刻骨的爱情。

为甚么我记起了她?由于耳边响起了贝多芬第九交响曲合唱部份:《庄严弥撒》,音乐充满人性的爱与挣扎,生命的希望与失望,生存与死亡的忧虑与接受,最后把一切交付神,圣灵之高远宁美,引领多动人生走往纯净,突然恍然大悟修女的人世心情。

就这一天;埋藏心底的思念,被我这整天爱笑的女孩,她一下子回到圣堂以外的世界,回到年轻时的生命,那位被她放弃的爱人。

她;那么的真实!

(本文节录自“谈谈笑笑-我手我写心 2008年5月13日”版内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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