教授之死 |
周惠娟 |
「空白,没有文字、没有音乐、没有诗、没有可观看的蓝天。
怎样了?脑子总是不受指挥,活像松了的弦线━━静默━━完全的静默。 对外界不再产生共鸣了。
人努力些什么? 由生至死的挣扎,可是人却不可能不努力,没有能力挣扎的生命;一定更可怕,『没可为』的寂寞较服毒自杀时的剧痛,更苦、更啮心。
只有一步一步的沉沦,灰茫茫的白昼,我听到心在抽搐,彷佛等待那一刻的来临,等待最后的一滴血都给虫蚁吸嘬了。
竟然没有反抗的能力,只知由生至死的苍白,一种什么颜色都不能调上的深沉。」
我继续走着,但还是忍不住掉转头来,川下夫人凝望着我……突然我下意识知道她多希望我多留一会,不知怎的川下教授最后一张稿纸在我手中,竟然像患了伤寒症;忽冷忽热,双腿活像被磁石紧拉着,终于我改变离意,跑上前━━「川下夫人,还是依 妳的,今晚不走了,明早才离开大阪罢。」她微笑,很凄迷的眼神,我被打动了。
这世界没有了解是可怕的,但「了解」往往又感触了别人的内心,唉!「人」真的矛盾百出。
也许我也是弱者,当川下夫人含着眼泪对我说:「这张稿纸也算是川下的最后遗言了,小周,都给妳罢,川下会开心的,他死之前已经有一段很长的时间没有笑了,我一直以为他太累了……」
川下夫人的声调越来越低沉,嘴角微微发抖。她继续:
「从前他喜欢独个儿思索,于是我总在告诉自己不要干扰他;可是,他死了……但我还是不了解他的死因。妳来了,小周;谢谢妳、谢谢妳唤醒我的迷惘。」
她有点哆嗦,我执着她的手,没有答话。
「真讽刺……最亲近的人竟然是那么陌生,大概我们都真的忽略了一切在变,人都变得像瞎了、聋了、哑了!」
无语,剩得川下夫人的眼泪直流,我彷佛听眼泪「滴哒」的在幽幽鸣叫,我着慌了,说些什么呢?此时此刻言语是多余了,就让她的眼泪打破这静寂的空间罢!
望着她,我怪责起自己来,为什么要一针见血的分析别人起来,为什么不让这位老人家永远相信她的丈夫是死于一时冲动?我太自以为是了。
我真的内疚,于是像逃犯一样;要离开曾经犯罪的现场。
「川下夫人;对不起,刚才我真的想快快离去,看见妳痛苦的表情,我……觉得自己太多言了。」
「不,小周,妳把我的心头大石放下,这些日子,我不断地想,为什么他要死?没有遗言、没有先兆,没有不可告人的机密,为什么呢?我翻看他的文件、他的书信,甚至他的朋友我也一一查询,可是没有答案、没有结果,只有一些人说:『川下越来越沉默了』。不爱向外界透露自己,是他自杀前的表现,我只好强迫自己相信『川下太累了』。然而我知道在自欺。每天,我就受着一串串问号的折磨,不好过啊!有时想哭也提不起劲儿。」
她往花园里望,「教授最爱自己洒花,刚才哭得真痛快……」
忘记了哪一位心理学家说了:「人到最真的时候,会言语不能衔接的。」看来倒有点像川下夫人现时的情况。
「哭得真痛快,那些热热的眼泪;打从心中滚出,活像枯了的树,突然逢到一场风雨,虽然打痛了它的根部,可是这就是洗涤啊!」
听着、听着,我从犯人的感觉变成美丽的过客,或诚恳的欣赏者,刹时忘记了川下教授之死。
「夫人,妳是写诗的吗?」
她黯然……
「很久以前的事了。」
然后微微笑着,很美,年轻时,她应该是一位大美人,头顶绕上一圈发髻,瘦瘦的身材,流露一脸闲雅,嘴巴略大,两片微厚的唇,很有个性。
「夫人,我猜妳不完全是日本人罢!」
她默默地点头。
「母亲是中国苏州姑娘,她嫁了父亲来到日本,可是不久就死了!父亲说:母亲是患忧郁症病死的。」
又是长久无语。
「小周,来罢!」又是那开始令我着迷的微笑。
跟着她走过长长的走廊。
「这是女儿从前的房间,每年新年都与丈夫回家看我们的。」
房间是全部紫蓝色的设计,我有点好奇,但都给她看穿了。
「小磨子最爱游泳,她是绘画的,尤其倾心写生,大自然在她来说就是真理,她说,蓝天投射在海水时有一种神秘的色彩。」
我再望望房间,左边是一扇木门,门上挂一幅油画,是教授的肖像。
「小磨子替她父亲画的,真神似。这门是通往川下的书房的,女儿小时最爱在门缝偷窥父亲看书工作,晚上小磨子睡着了,他总得从这扇门进进出出,深怕女儿被人偷去,我常笑他还有一段未完成的爱情。」
我知她正在回忆,不知怎的,我开始感觉到川下教授与他妻子之间的相近和距离,他们既相亲相爱,但都各自走往思想的极端。
「小周,今晚就睡在这里。」
一位中年女佣走进来;带着一面孔慈祥,川下夫人改用土语跟她说话,大概是吩咐替我打点一切罢。我马上用刚学了几天的当地土语:「晚安,劳烦妳了。」
看来她非常满意我的「礼貌」,很开心地笑了。
「她名叫山田菊二。」川下夫人说。
说真的;日本人的名字倒是蛮有音韵的。
「周,如果喜欢,可以随便翻看川下的东西。」
目送川下夫人走出房间,人开始困了。
浴缸已经盛满了水,竟然差点儿泡在水中睡着,穿上一件宽松的和服;舒适极了,镜子反射出来的我,真怪有趣━━ 有点像日本妞儿。
望望周围的环境,笼罩着艺术家的气氛,刚才的睡意都飞走了。
不期然想起川下教授。对;进书房看看,门没有锁上,可能很久没有开关了,门锁有点紧。
书房很大,四壁全都是书架,历史和哲学的书籍排在书架的最触目处。书台上放着几本不同国籍的着作,看起来书已经很旧了,这一定是教授最爱翻阅的书籍。
我随手翻开一本厨村白川哲学论着,发现一张小活页纸,是川下教授的字迹━━「矛盾在生命的过程渐渐减少了,这是否像徵终点快将来临……」
我再看看书台上作者的名字━━ 庄子、卡缪、沙特、厨村白川━━ 还有一叠叠的画纸。原来他是绘画能手,但画的都是各式各类的鸟,有些在笼中挣扎、有些在虚空痛苦地呜叫、有的在觅食、有的在飞翔、最令我震憾的是━━ 一只小鸟死了。
我骤感到呼吸迫促,明白了,我知道我是唯一感觉到川下教授心灵的人,不想再看了,坐在沙发上,闭上眼睛━━没有声音、没有问号,脑海像一片汪洋,而思想就是一叶轻丹━━飘……一直往天际飘……
「小周,小心着凉,整晚妳睡在这里,累死了。」
「哦!原来天亮了,早;川下夫人。」
伸了伸懒腰,头有点儿痛。川下夫人微微笑着,很涩的笑意。
「赶快吃早餐吧,早知妳饿了,我替妳收拾行李。」
一路往车站慢慢走着,我们都默默无语,突然!
「小周,我也有一张纸给妳。」我心头一震,瞪大眼睛,「哦?」一个下意识的反应。
「别傻气,不是最后的一张纸,下次可以告诉我 妳的想法,但答应我;在不久的日子妳定然再来。」
我默然点头,今回我另一只手紧握着川下夫人的字条━━
「我们都没有恋爱时的好奇
我们都各自走向另一极端
于是
我们都寂寞。」
路上,我不断重复川下夫人的句子,心觉得很温暖,很大的启发。人都在囹圄中寻觅,望着大阪公路,彷佛看见了川下教授对我慈祥地挥手。
一九九二年五月九日脱稿于东京
原文载于香港文学月刊第九十一期 5-7-1992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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