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惠娟

序:新说者言

《莲香》情节丰富怪异,细读之,发现情与义尽在人鬼间之交替铺排。

蒲松龄的落笔手法是笔记+小说对白的写法。为了保持作者风格,我尽量减少为《莲香》内容加以小说式之连绵交待布局,目的是让读者感觉到原作者的写作意图。

 

主题曲

情未了愿此生与君 共续前尘唏嘘多少

叹落花不知我意 飘无语

夜夜相思日日盼念 不知今日来时明日死

命何薄生苦短 魂魄无处是非无凭

轻湮殁入转世为郎说 

莲香义重也 李鬼哭肠断

白骨同埋千秋共渡 矣 矣 矣


第一节

第二节

第三节

第四节

第五节

第六节

第七节

第八节

第九节

结语篇


第一节

「桑」生名「晓」字「子明」,「沂州」人,自少父母双亡,乃孤儿一名也。「生」闲游途经一城县,顺道入住于「红花埠」,「桑」生为人沉默寡言,然也自得其乐。一日外出,于东邻一馆子进食,吃罢,独闲坐不发一言。一东邻男子偶然与「生」相遇,遂与「生」开玩笑;“君独居一室,不怕鬼狐来访?”「桑」生笑曰:“大丈夫何畏鬼狐,男的来,我有利剑斩之;女的来,我当开门招待何妨。”见「生」如此大言,邻人返家,随即与友人共商,着一妓女径往「生」处,轻轻扣「生」门扉。「生」自门缝偷窥,问女是谁,妓女回答:“女鬼是也。”「生」恐惧极甚,牙齿震震,震声四响,妓女徘徊于「生」门前良久,遂径自离去。邻人一大清早往生居处,「生」描述昨夜之事,说罢犹有余悸,告之不愿在此地久留,打算不日启程回乡。

邻人鼓掌大笑曰:“为何不大开门户请女鬼进入?”

「生」如梦初觉,原来是为他人布局戏弄,故把回乡念头打消,安住如故。

一晃眼,又过了半年,一日正当夜兰人静,「生」未曾就寝,突然有一女子深宵扣门,「生」暗思,一定又是友人故意戏弄,遂开门让女子进入。

一望之下,顿然失神,眼前人美貌不可方物,实足以倾倒众生。「生」惊问何以深夜扣门。

女子答曰:“妾名「莲香」,西家之妓女。”因城中青楼甚多,故亦信之不疑。女随即把洋烛熄灭挽「生」之手往卧床走去。

一夜缠绵,情浓甚甚。从此或三日或五日「女」必前来会「生」。

一晚,「生」独自凝神沉思,一女子翩然进屋,「生」猜想来人必是「莲香」,背着身子与之说话,听其声,「生」心头一震,此女非「莲香」,猛然回头望之,竟是另有其人。

 

第二节

眼前女子年龄约十五六,看她两袖低垂,云鬓留肩,真是风流秀色,令人心动神驰,女子走步轻盈,若非灵幽之物,岂有如斯飘飘若仙之态,「生」呆然暗想,莫非是狐女?

女子看穿「生」心意曰:“妾乃良家妇女,姓「李」氏,仰慕公子高雅,故深夜来访。”

「生」喜不自持,握女之手,「生」心头一动,手冷冰冰如不食人间烟火,问:“为何冷冰如斯?”「女」回答:“吾自幼单薄,况且在外边受了霜露,夜深寒凉,那得不手冷如雪。”

说罢,不一会儿功夫,「女」把衣裳尽解,望之乃云英未嫁白玉之躯。「女」曰:“妾为君情系今生,今以处子之身,为君而失守,若然不嫌我乃无才浅陋之辈,妾愿为君常侍床铺,相伴左右,未知房中可有别人否?”

「生」:“无他人,唯一隔邻娼妓,她亦不经常来此。”

「女」:“还是谨慎避之,妾不同妓院中人,请君保密莫泄,若彼来我避之,彼去我来也。”

到鸡鸣报晓,「女」要别「生」归去,临行赠「生」绣花鞋一对,曰:“此物乃妾足下所着,君见物犹如见人,可解君思慕之情,唯君谨记,若有人在切不可把它出示把弄。”「生」应诺,接过所赠。细看之,弯挺秀巧如解绳结之锥子,「生」万分喜爱。

夜静无人,「生」思念昨夜情景,取出鞋子凝神贯注,复玩弄之,忽然间,「女」飘然而至,两人相拥陶醉。

自此,每取出鞋子,则「女」必应「生」之愿而出现,「生」不觉奇怪遂问「女」原因,「女」笑曰:“我欲见君,君欲见我,都是巧合而已。”

一夜,「莲香」来到,一望之下,惊叫:“郎君为何面色这般难看。”「生」答:“我没感觉。”「莲香」没再追问;告别,相约十日相见。

 

第三节

「莲香」走后,「李」氏每夜必至无有间断。一晚二人床上闲聊,「女」问:“君情人为何久不来此?”「生」告之相约十日再来。「李」又问:“君视妾与「莲香」,妾可有「莲香」之美貌?”

「生」顿一顿首曰:“你与「莲香」可称两绝,然而「莲香」则肌肤温暖柔和。”

说罢,「李」氏面色骤变曰:“君谓「双美」,只是只对我说着我开心,其实君视「莲香」为月里嫦娥,妾其实不及「莲香」。”

「李」为「生」之言而不乐,屈指算算,十日之期已满,「李」心有不甘,欲见其女之真人容貌,叮嘱「生」勿泄漏其偷窥「莲香」一事。

翌日夜晚,「莲香」果然来到,多时不见,情话绵绵,二人往寝,「莲香」惊骇曰:“危殆矣,十日不见,竟然劳伤如此,君敢说别无外遇?”

「生」询问何出此言。「莲香」答:“妾以君神气,阴暗衰败,把君之脉,脉散散如乱丝,乃与鬼交合之症也。”

次日「李」氏来到,「生」问窥见「莲香」有何话说。「李」曰“妾怀疑世间绝无如此佳人,果然是女狐化身,君且前去,我尾随之,「莲香」正在南山而穴居。”

「生」疑是由于妒忌,顺口回应,没把它当真。

某夜,「生」戏言「莲香」曰:“余当然不信,有人谓卿本女狐。”

「莲」急急追问是谁人说的话。「生」笑曰:“我故意戏弄卿卿。”

「莲」曰:“人、狐之间有何分别?”

「生」正色曰:“被狐迷惑者病,迷惑再深则必死无疑,是以令人心生惧怕。”

第四节

「莲」:“不可如此地说,妾与君每逢欢好之后三日,君精气便能恢复,纵然是狐又何来有害。如今汝晚晚疲于奔命,岂非人比狐更是可怕,天下间之痨尸病鬼,难道都皆为狐所诱蛊至死耶?虽然议论我者有人,唯我何曾把君伤害。”

「生」死赖否认另有新遇,「莲」益追问,「生」不得已只有如实相告。

「莲」曰:“我固然怪君之何以形神疲乏,然为何弄至这般田地,难道所亲近者非人乎?君不要向别人说,明晚我可效法当日她偷窥妾之所为。”

当夜,「李」如常与「生」相会,俏话几回,闻窗外咳嗽声,「李」心慌,急忙离去。「莲」即入内曰:“君命危矣,与君相好确是鬼物,若然沉迷美色而不速速决绝,恐怕距死不远矣。”

「生」以为只是妒忌之言,故默然不语。「莲」曰:“固然知君不能忘情,然而不忍见君死,明日我带药饵前来,为君除去阴毒,幸而病情犹浅,十日后当可无恙,请君容许妾每日共君同住以侍候君体康复。”

次夜,果携药前来,啖啖送与「生」口喝之,过了一会,连泻两三次,「生」顿觉肺腑清灵,精神爽朗,「生」自感激莫名。然仍不相信因鬼以致病。

「莲」夜夜与「生」同衾共枕,尽偎「生」怀。「生」每次欲与交合,「莲」总推却之,数日后,「生」皮肤结实,精神饱满,「莲」告别「生」,临别殷切叮嘱与「李」鬼断绝交往。「生」唯唯应之。「莲」走后,「生」把门关上,燃上灯,取出绣花鞋望着出神。「李」忽然出现,看她咀儿紧收,数日被别女人隔绝而不得相见,当然怨气不下。

「生」:“她连夜为我用药治病,请勿怨恨,都是我的不该。”

「李」怿然了些,「生」在枕上耳语曰:“我爱卿甚,那会把卿当作鬼视之。”

「李」惊愕甚,张目结舌,久久不能答「生」,之后,骂曰:“必定是淫狐之言惑君听闻,若不与狐绝交,妾从此不来矣。请君即作取舍。”说罢呜咽饮泣,凄凉甚甚。「生」百般慰解。

过了一夜,「莲香」来了,知「李」复来与生相会,怒曰:“君必是寻死去也。”

「生」笑曰:“卿妒忌何深?”「莲」益愤怒曰:“君种下死根,如今妾为君除病,竟以我为妒忌者,若不如此,君将又如何?”「生」托词戏之曰:“彼言,我所得病,乃为狐精作祟所致也。”

第五节

「莲」一声长叹曰:“听君之言,君诚深迷不悟,万一发生不幸,妾百日后何以自我慰解,就此告别,百日后当见君躺于卧榻中矣。”生挽回无效,「莲」头也不回拂然而去。

从此「李」氏每夜前来与「生」偕好。

正是春色无边,「生」危殆矣!

约两月余,「生」始觉困倦异常,初时,「生」自我告慰,但见日渐身形消瘦,瘠骨尽显,食之难以下咽,每日以粥一碗为餐,「生」不知如何,欲归 故居养病,唯恋恋情事,不忍归去。如此因循数日,病情日复严重竟一病不起。邻生见其病重,日间差使旅馆童仆侍奉「生」饮食,此时「生」开始对「李」氏怀疑,因而对「李」曰:“吾后悔当初不听「莲香」之言,令吾有今天之田地。”言罢昏睡过去。

过了一阵又复苏醒,张目四顾,则「李」去矣,「李」从此绝迹不复再见。「生」病榻空房,思念「莲香」,彷似渡日如年。一日「生」思绪凝重,忽然有人卷帘进入,望之竟是「莲香」,见「生」之可怜病况,遂走近床前讥笑曰:“土包子,我是妄言妒忌哉!”「生」哽咽良久,自言知罪,请求「莲香」 拯救 。 

「莲」曰:“君病入高肓,实无救活之法,今日前来姑且与君永诀,亦好让君明我非出于妒忌。”

「生」大悲曰:“沈底一物,烦代碎之。”

「莲」搜得鞋履,拿往灯前,反覆把玩,「李」氏摄入,惊见「莲香」,急急返身欲遁,「莲」速以身挡驾门前,「李」窘迫甚,不知往何处走。「生」厉声责备,「李」哑言不知作答。「莲」冷笑曰:“妾今始得与阿妹当面对质,证明郎君旧病非由妾所致害,如今汝有何话可说?”

「李」俛首谢过,「莲」曰:“如此佳丽,为何以爱结仇?”

「李」俯身在地哭泣求谅,看她楚楚可怜,「莲」为之动容,遂把「李」扶起,细问平生。

「李」曰:“妾乃「李」通判之女,早年夭折,埋葬于城外,正是春蚕已死,而丝犹未尽。与郎相好,是妾之所愿,致郎于死,实非出于本心。”「莲」曰:“听闻鬼物置人于死,为利于死后可以常聚,此话可真?”

「李」:“非也,两鬼相逢,并无乐趣,如有乐趣,阴间少年郎多的是。”

「莲」:“唉!痴心也!欢情事夜夜为之,人且不堪虚耗,又何况是鬼。”

「李」:“狐可以惑人至死,然究竟是何种法术,汝竟有别于狐?”

「莲」:“此狐乃采阳补阴之流,妾非其类,故世有不害人之狐,断无不害人之鬼,是以阴气太盛,若与之交,当能置人于死地也。”

「生」闻其说话,始知狐是真鬼亦是真,幸习以为常,故不为所骇,但念到气弱如丝,不觉失声痛哭。

 

第六节

「莲」望「李」氏故意问曰:“汝把郎君如何处理?”「李」赫然告以无力救郎。「莲」笑曰:“恐郎恢复体健,汝当可与郎尽享春光。我这醋娘子又再被人说是食了杨梅,岂非醋意再加乎?”「李」恭敬曰:“若有良医诊治,使妾得以无负郎君,妾自当长住地府,岂敢再留恋于人世耶!”

「莲」解囊把药取出曰:“妾早知有今日,上次与君别后,奔走采药于「方丈」、「蓬莱」、「瀛洲」三山,历三月始将药料齐备,虽病蛊至死,服用此药,无人不苏醒痊愈。不过病症如何的来,故以何由作药引,不得不请汝帮忙。”

「李」氏低头回应:“我又何需?”

「莲」:“需汝樱口中之一点香唾,我放药丸进郎口中,烦汝接郎口,请唾之以液。”「李」顿然面红耳赤,低头转侧,眼不敢视「莲」,唯望其足下之履。

「莲」曰:“妹所意属只足下之履耶?”

「李」越觉羞惭,面容不知何处安放。「莲」又曰:“此汝平时惯技,如今何以吝而不施?”一语说罢,以丸纳入「生」咀,转头着「李」速为之。「李」不得已,唾之以液。「莲」曰:“再!”又唾之。凡三四口唾液,丸已下咽。一会儿,听「生」腹动如雷鸣,「莲」再进「生」口一丸,乃亲自以己之口唇付与「生」口,随即把气送人,「生」顿觉丹田火热,精神焕发。「莲」曰:“痊愈矣!”不觉天色转白,「李」闻鸡鸣,彷徨别去。

「莲」以生大病初愈,尚须小心调节,若人来往还,实非好事,于是把外门反锁,伪示「生」回乡,以绝拜访。

「莲」日夜守护之,「李」亦每晚必至,为「生」侍奉殷勤,对「莲」犹如亲姐,「莲」感其诚意切切,不觉对「李」顿生怜爱。

「莲」与「生」朝夕共居,又过了三月,「生」体健如初,「李」目睹「生」无恙,一连数夜不来,偶然而至,「李」只望一眼即去,然相对时,亦悒悒不欢。

「莲」深明情之为物,然亦知「李」痴心。狐鬼俱情物也。

「莲」每每留「李」共寝,「李」必不肯,一夕「李」至,复离去,「生」追之,并把「李」抱起,「李」氏身体轻若灵前纸扎男女。女逃之不得,遂连衣而卧,睡时,把身体蜷缩成不足二尺,「莲」看之感动良深,对之益加怜爱。极力促「生」拥之抱之。「生」用力摇撼,「李」依然睡不愿醒。「生」无法,只得先睡,觉醒欲亲近之,唯魂已杳,伊人从此去矣!

 过了十日,「李」无再现。「生」怀念切切,常取出绣履把弄,「莲」叹息曰:“如此温柔婉转,妾见犹怜,更何况是男子!”

「生」喟叹曰:“昔日每弄绣履,女即出现,心固怀疑,然不曾料到其为女鬼,如今见履便思其芳容,不禁心内悲痛。”「生」凄然泪下。

 

第七节

话说,有富户姓「章」,女儿「燕儿」才十五岁,从少患上无汗症,遂以十五之年死去,至半夜竟可回生,「女」起身四顾,欲奔离,「章」把门关闭不让外出。「女」自言自语曰:“我乃通判之女魂,感激「桑」郎眷恋情重,遗物绣履犹存放郎处,我乃真鬼,把我禁锢于你有何所益。”

「章」氏以所言必定有原因,细问「女」到此地之情由。「女」低首徘徊游目迷惘,竟茫茫不知解答。「章」氏告以「桑」生因病归乡去矣。「女」谓所言实为虚传,家人听之顿生疑团。

东邻生听得如此回生怪事,欲查探「桑」生未曾离去真情,临近夜晚越墙偷窥「生」之居室,惊见「生」与一美人喁喁细语,急忙推门入内,张惶间已失美人踪影,邻生骇怕急问之。「生」笑曰:“一向对汝讲,若女鬼来则收纳之耳。”

邻生于是一五一十把「燕儿」之言述与「生」知。「生」听得,马上起行前往侦查究竟。「生」苦无理由拜会「章」府。「章」母闻「桑」生果然未曾回乡,益奇怪之,故意差佣妇往「生」处索取绣履,「生」马上出示交与来人。「燕儿」得见绣花鞋,喜欢极矣。试着之,鞋小于双足若有成寸之长。大惊,遂揽镜自照,忽然醒悟此是借躯以还生之所以。女陈述因由,「章」母始信之。

「女」站在镜前哭不成声曰:“当日对己容貌,满是自信,唯每见「莲」姊,又自惭愧不如,现今之貌,真是人不如昔日之鬼也。”「女」抱绣履狂哭不己,劝之无效,「女」蒙被僵卧床上,喂之以食,唯食不下咽。而体肤尽是肿胀,一连七日不食竟不死,而肿胀渐消,「女」觉肌饿异常,急忙进食,数日后,遍体痒痒,而皮片片脱落殆尽。晨早起来,睡鞋掉地,「女」把鞋穿上,鞋子竟大而无当矣,遂试穿从前绣履,长短宽紧恰到好处,「女」欢喜甚,又往镜望之,镜中人则眉目清明,脸如桃李,宛如生平,女犹自欣喜。「女」梳洗完毕,马上出见母亲。各人见之皆喜不自胜。

「莲香」得闻此奇异事,劝「桑」生遣媒人到「章」家说亲,生以贫富悬殊.不敢贸然前往。是为「章」母生日,「生」念及自己乃其子婿,遂往替祝寿。「章」母见「生」之名,故意使「燕儿」隔帘辨认。

 

第八节

正是隔世相逢,「女」焦虑甚,若来者非「桑」生,只是同名同姓如何?「燕儿」不时隔帘张望。

「生」最后来者,「女」见之,骤然奔出,捉「生」衣袖,欲跟「生」返归。母责「女」失礼胡来。「燕儿」彷然醒悟,羞羞转回房去。「生」呆望入微,但见宛然倩影,不觉悲哀流涕。 

「生」情急下,拜伏「章」母跟前不起,老夫人把「生」扶起,不以其举止而责怪之。

「生」离去,托母舅为媒,「章」母谓家中无儿,遂建议择过吉日,招「桑」生入赘。

「生」归家,把发生异事与「章」母之意一一告「莲香」知之,并商量处理何法。「莲」听罢,惆怅良久,无言,「莲」神情肃索,终欲别「生」而去。「生」惊忙泪下,「莲」曰:“君大婚于「章」府,花烛燃于彼舍,妾若从郎君而往,是以颜面何全。”「生」谓,先娶「莲」为妻,而后再迎「燕」归。「莲」听从「生」意。

「生」主意已决,即执笔为文尽把原因种种,坦白告以「章」母。「章」母知「桑」生已是有家室者,故愤而不肯让步。「燕」以情动之,劝服夫人终于回心转意,并答允所请,让「燕」从「生」。成婚之日,「生」就往迎娶,「章」家婚仪礼品,安排甚是草草。「燕」从「生」回,才到达,但见从大门至厅堂,皆地毯铺盖,龙凤红烛上百千对,满室璀璨美意绵绵。

「莲香」扶新娘子步入新房,「生」忙把「燕」面纱开揭,「莲」喜见女貌若生平,遂陪二人同饮合欢酒。「莲」欣切问还魂异事。「燕」曰:“昔日,妾抑郁无聊,每想到身为异物,与姐姐相比,但觉自惭形秽。及离去,悲愤誓不归墓,宁愿随风飘泊,每见生人则羡慕之,日间到处魂游,浮沉无主。偶然来到「章」家,见一少女卧床已死,妾附其体,未料到竟可复活也。”「莲」听之默默若有所思。

逾两月,「莲」诞下一子,产后病危,情况严重,自知返魂无术,「莲」捉起「燕」手曰:“敢以孽子相累,我儿即汝儿,请代提携。”「燕」泣不成声,声声慰藉。「生」要请名医,屡为「莲」坚决阻止。看见「莲」气若游丝,已是弥留之际,「生」与「燕儿」同哭哀哀。

「莲」忽然张目曰:“勿过如此,子乐生,我自乐死。如有缘十年后复可相见。”说罢,瞑然而逝。

死者已矣,便替「莲」更衣入敛,而尸化为狐骸,「生」不忍将「莲」视为异物,遂厚葬之。为悼念「莲香」,把子名字作「狐儿」称。

「燕」抚育「狐儿」一如己出,每年清明,必抱「狐儿」于「莲」墓前哭祭。

 

第九节

数年之后,「生」为乡中举人,家境续渐丰裕,「燕」苦于不孕,「狐儿」须颇聪慧,可惜体弱多病。「燕」每为此促「生」纳妾,然「生」不允。一日侍婢忽来回报说:“门外有一老妇,携女求售。”「燕」差婢带妇入。一望之下,大声惊呼:“「莲」姊复生耶!”「生」急视之,端的是与「莲香」相似。惊骇问之:“今年几岁?”妇答之:“十四。”又问:“聘金几何?”妇曰:“老身只此骨肉,求得女有容身之所,老身亦有口饭吃,日后老骨头亦不至葬身无地,当心满意足矣。”

「生」以高价送妇,妇别女离去。「燕」拖「女」之手急急入内房,替「女」整理衣领笑曰:“汝识我否?”答曰:“不识。”问其姓氏,女曰:“妾姓「韦」,父亲「徐城」人,卖豆浆为生,死后三年矣。”「燕」屈指数数,停了一会儿,忆记「莲」姊临终说话,距今「莲」死恰有十四载,又审察「女」之仪容态度,无一不与「莲香」神似。于是用劲拍女之头呼叫之:“莲姊姊十年相见之约,当不欺吾!”

「女」忽然如梦初觉,豁然醒悟曰:“咦!”凝视「燕儿」良久。

「生」笑曰:“此乃是「似曾相识」之「燕归来」也。”

「女」听得此言,幽幽落泪曰:“是矣!闻母言,妾出生时便能言语,故以为不祥,并以犬血灌饮,如此则把前生因缘忘尽,今日因汝之当头一拍,方如梦初觉,娘子真自愧不如为鬼之「李」妹耶?”共话前生,悲喜交集。

一日,时为寒食「燕」曰:“此每岁妾与郎君哭姊日也。”遂偕「女」亲往其墓。但见篱篱芳草,当日幼苗,如今已是林木环抱矣。目睹前尘旧墓,「女」亦太息唏嘘。「李」谓「生」曰:“妾与莲姊两世情好,看见姊墓在此,然妾坟遥远,实不忍见姊妹分离,何不令白骨同穴。”

「生」从之。遂启「李」之墓冢,把骸骨取出与「莲」合葬。

两世亲朋闻此奇异之事,皆为动容,吉服到临,诚为合葬致礼,参礼者竟达数百之众。

余在庚戌年南游至「沂」,遇倾盆大雨,暂住于一旅舍,有「刘」书生字「子敬」,是当事者之表亲。出版同门「王子章」所撰之《桑生传》,全书约万余言,全读之,此章只是书之大概者耳。

 

结语篇

「异史氏」曰:「嗟乎!死者而求其生,生者又求其死。天下所难得者,非人身哉?奈何具此身者,往往而置之;遂至腆然而生不如狐,泯然而死不如鬼?」

新说者言:《莲香》故事情节哀艳凄美温婉迷人,虽怪异唯情理俱在,读之回味无穷。

蒲松龄这回弃用推理悬疑的小说布局,却用21世纪人常挂在咀边的;多媒体跨媒体艺术意念。

故事的开始,是写桑生独坐于饭馆一角,不发一言。这里已生动勾划了书生形象,有点儿侠义小说的人物出场气氛。

然后故事发展转到屋子里头,而「门」、「榻」、「油灯」是拟造气氛的媒介。

首先是邻人差使妓女叩「生」之门,「生」自门缝偷窥,以为站立门外为一女鬼,「生」不敢开门。于是「门」成为生的保护墙。第二次扣「生」门者是艳狐「莲香」,「生」遂把门大开,眼前人美貌不可方物,这回「门」的作用是爱情的前奏,「门」;顿然生动起来,使人觉得它的可爱可亲。

读者若闭目想像「莲香」以柔滑无骨之手轻扣「生」门,此情此景,不亦香艳乎!

「李」鬼之出现,门看似不中用,其实不然,「李」乃鬼魅,鬼魅来去无踪,既来,自然得慑门而入,「门」变了幻化之物矣。

床榻;当然会被人想到春色无边,床在「蒲」氏笔下经历了性感与感性的场面。

狐与鬼皆柔情似水,与「生」缠绵,床当然是印证了「生」宁舍命也要夜夜与鬼共赴巫山云雨热情一番。正是春光乍泄,床榻,自然是香艳的象徵。

蒲松龄却巧妙地把床榻的性感引伸到感性。「莲香」把「生」救活之后,日夜陪伴悉心照顾,而「李」鬼每晚必至,对「生」侍奉殷勤。「莲」对「李」之多情甚为感动,为见「李」不肯留宿,常着「生」亲近之。

一夜,「李」前来见「生」最后一面便走,「生」速追,把「李」抱回榻,「莲」促「生」亲近「李」,但「李」把身体卷成不足二尺,不肯与「生」相好。「李」鬼此举是敬佩「莲香」,故不欲分薄「莲香」之爱。

这段情节,端的是神来之笔,把情、义、诺言都放在「李」鬼在床上假睡不醒,后来见「生」已睡,「李」独自飘逝。

此情愖待成追忆,床榻岂只是艳情之物,它的感性同样教人唏嘘赞叹。

油灯在《莲香》位置虽微,惟缺少它就减少了小说的蒙浓美。

「生」每思念女鬼,便取出绣履于灯下细看把玩,油灯,在屋子里静默地燃烧,它令黑暗中唯一可以让「生」看到绣履。

本主写的结语,不在大情大节,因为大情大节都被读者消化矣!然而在微细处往往隐藏着无限的小说味道,故此本篇以门、榻、油灯为《莲香》作结语内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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7-6-2002


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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