主題曲(代序) 問君何須把奴覓 寒骨一任風瀟瀟 再問一聲何情薄 奴襪破碎著火燃燒 交與郎君為銘記 何情薄 信物不能為君繫 長相思不可望 奴去矣 墳墓空餘長恨幽怨難填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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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節 | 第二節 | 第三節 | 第四節 | 第五節 | |||
第六節 | 第七節 | 第八節 | 第九節 | 結語篇 | |||
天昏昏地暗暗,時年為「清朝順治」年間,「于七」一案令人心寒膽裂。「于七」是棲霞人士,為了反抗清朝,佔據了好幾個縣,跟清政府抗爭了十五年,終於被清朝用暴力撲滅,當時被牽連的人多不勝數,枉死者舉目皆是。 死人最多是「棲霞」、「萊陽」兩縣,一日死人數百,白刀子進,紅刀子出,滿地盡是白骨或猶有餘溫的新鬼。 偶然會出現有心人,捐出棺木,把這些不幸苦命人收殮。聽說當時的「濟」城造「棺」場,木材都被搶買一空。有過路人輕嘆:“都死了,你們都死了,東邊刑場,有你們碧血,南面荒郊是你們埋下屍骨的地方,誰來拜祭?唉!”路人傷心地走過。 時值甲寅年,有一位萊陽人來到「稷下」,拜祭慘被誅連的二三位親友,先生求宿於一寺院,翌日往城買拜祭寶帛,至日落西山仍未見歸來。 寺院清靜得令人倍覺寒涼。忽然有一位少年往「生」之居室走去,見他面帶焦慮,也許有要事找「生」,人既不在,少年脫下帽子,連著鞋登床仰臥。寺院僕人覺得奇怪問:“你是何人?”少年不答,僕人再把聲浪提高:“你是何人?”少年人依然沒理會他。
僕人奈何他不得,唯有讓人歸來才作定斷。 不久,「生」返回寺院,知有少年人在,時已入黑,暮色矇矓,不能認辨誰是來人,遂走近床前問: 生:“誰人在此?” 少年:“當然是我!我等的是你主人,你莫絮絮不休逼我作答,難道我是白撞?” 少年人氣呼呼瞪開眼睛回答。 生笑曰:“主人在此,找我有何事?” 此語一出,把少年嚇得急忙起來,趕快整理衣冠,「生」著他坐下,親切問明來意。言談間,「生」聽少年聲音似曾相識,匆匆走往取一油燈,一照之下原來是同鄉姓「朱」之年輕人。「朱」亦是死於「于七」劫難。 「生」見之,登時面色變白大驚而走。 朱:“晚輩與先生常以文字交往,先生驚而避我,何其寡情?我雖是鬼,但每念故人總是耿耿於心,如今有所冒犯,願先生莫以異物相看,竟將我拒諸千里。” 「朱」言一出,「生」心有感觸,驚魂也告平靜下來,「生」安坐下來問「朱」找他可有別情。 朱:“令甥女獨居而未嫁,晚輩希望能娶佳人歸,屢次交由媒人說親,都以無長輩之言,故難得作實。”
事情始末,且聽細說因由。「生」有甥女,自幼喪母,付託「生」提攜教養,直至年十五,始讓甥女回返父家。不幸「女」被俘虜至「濟南」,驚聞其父慘遭處決,「女」因傷心過度,竟然氣絕身亡。 生:“「女」有父作主,何須求我?” 朱:“「女」父為了替姪兒打點喪事,不在家中閒著。” 「生」黯然追問;“女又依靠誰人?” 朱:“與鄰家婆婆同住。” 「生」面有難色,為怕生人不能為死人作媒。「朱」詞情切切,顧不得「生」有否反對。 朱:“如蒙答允,請先生屈駕移步。” 說罷,馬上站起來,握著「生」手,「生」推遲不得,無可奈何! 生:“那麼該作何事?” 朱:“馬上起行。” 「生」只得應諾,二人往北行一里多,前面有一大村落,村中有數百戶人家,來到第一家住宅,「朱」急急忙扣門,有婆婆出來把二門打開── 婆婆:“你們有啥事情?” 朱:“勞煩婆婆相告小姐,舅舅來了。” 婆婆轉身返回屋內,不多時復出,邀請「生」跟她內進,又回頭對「朱」說;“寒舍簡陋,不能容下多人,勞煩公子在門外少坐等候。” 「生」跟著婆婆入內,但見半畝荒田無人耕種,庭院凋零只得小室二間。 女甥步出房門見舅舅在,不禁啜泣起來,房中燈火掩映之下,清楚可見「女」清秀純潔一如在生之時,見她帶淚含悲凝視舅舅。
甥:“妗母可有同來。妗母可安康如舊?” 生:“唉!一切依舊,唯妗母已經身故。” 甥聞之不禁嗚咽涕泣,幽幽說道;“甥女自幼受妗母撫育,一直未能絲毫報答,沒料到我竟然先妗母死,想想更覺怨恨。去年,伯伯家大哥搬了亞爹同住,爹無法顧我,數百里外,倍感伶仃孤苦,自知飄泊如秋燕,是命也。多謝舅舅不以兒已死而棄我,你燒給兒的寶帛,兒一一收受了。” 屋子裡盡是傷心話語,「生」記起來因,於是把「朱」所託事一一相告。說罷只見「女」羞人答答低頭不敢有所言說。婆婆連忙搶白;“公子託請「楊姥」多次說親,老身認定他倆成婚是一大好事,唯小姑娘謂終身大事,萬萬不可草草為之,如今舅舅大人作主,大婚可期,小姑娘當心滿意足。” 微月冷風燈掩映,一室三影兩鬼魂。「生」心頭安定下來,就在這時,一位十七八歲妙齡女郎,穿著一身青衣,推門進入,瞥見「生」在,急急欲掉頭離去,「女」馬上拉緊女郎衣袖曰:“毋須走避,是舅舅,非陌生人也。” 「生」立刻上前拱手行禮,女郎心神安定下來,亦回拜之。 甥:“「九娘」是「棲霞」「公孫氏」,亞爹故友之女,今亦家道中落,鬱鬱愁眉,我與她朝夕結伴,形影不離。” 「生」偷視之,看她含羞帶笑,眉彎如秋月,襯上一臉紅暈,猶天女之下凡,「生」三魂附與女郎矣。
「生」不禁讚曰:“汝友之言談舉止,看出是出自名門,小戶人家那有如斯瑞莊。” 女微笑望著舅舅。 甥:“何止於此,且是女學士,詩詞文才高於常人,兒昨日才得她指教。” 九娘微嗔曰:“小婢無端添人笑話,真令舅舅見怪也。” 甥:“嘻;舅舅喪妻未曾續絃,如斯女子,舅舅可有意迎娶之?” 九娘一聽笑笑欲往奔門外,忙說:“小女子癲瘋又發作了。” 跟著走得無影無蹤。說話語氣,既嬌且嗔,「生」望著嬌人背面,心甚愛之。 甥察言辨色,當明乃舅動了情心,大著膽;“「九娘」才貌舉世無雙,舅舅若不以死人為忌諱,兒當向「九娘」之母為舅說親。” 生大喜曰:“然人鬼殊途,怕難以匹配。” 甥:“這倒是無傷大雅,況且「九娘」跟舅舅有夙世緣份。” 「生」安然告別,女送舅舅至門前叮嚀切切曰:“五日之後,待月明人靜,我當遣人把舅舅迎接到此。” 「生」告別,出門外四處尋「朱」不獲,抬頭西望,但見半月高懸,憑著這昏昏黃黃月色,「生」猶幸可認識舊路,走近南面一門第府,見「朱」坐在門前石階,動也不動。
「朱」見人來,趕緊站立。 朱:“我在門外等待良久,故歸來,料先生必經我處,請先生勞步光臨寒舍。” 「朱」、「生」生兩人遂攜手內進,「朱」連番感謝,並取出金酒壺一個,「晉朝」明珠百枚交與生。 朱:“晚輩無其他長物,區區小數只聊作聘禮.”一會又道; 「朱」:“家中本有濁酒,但冥府之物,不可以款待嘉賓,無奈也。” 「生」連連致謝,告「朱」要離去,「朱」送客至中途,始與生分別,回到寺院,僧僕等一擁而上,齊齊問先前發生了何事?「生」沒說出真相,對僧僕說:“如果言鬼,你們必說虛妄,其實之前是赴友人之邀,一同飲酒而已。” 五日之期已到,果然見「朱」前來,看他衣履整齊手搖紙扇,春風滿面狀甚得意,剛走至門前,老遠見「生」,未及走前便向「生」下拜。寒喧一番,「朱」笑語來意。 朱:“舅君婚禮已備,今晚便是大喜之時,煩請起程前往。” 生:“幾天來全無音訊,尚未送去聘禮,如何成婚?” 朱:“毋須掛慮,晚生已代辦一切矣。” 「生」深感厚意濃情,於是跟隨前往,直進入臥室,見甥女盛妝含笑相迎,「生」連忙問「女」何時于歸,「朱」回答說已完婚三日矣,聞「女」已嫁,不勝快慰,「生」取出「朱」所贈之明珠,是以當作嫁妝。甥女再三推辭,最後還得依從舅舅收受明珠。
「甥」好不快意望著阿舅說:“兒將舅舅心意告之「公孫」老夫人,夫人知之大為歡喜,唯夫人自言年事已老,又無其他骨肉,故不欲「九娘」遠嫁,期望今夜舅舅入住其家,「公孫」家無漢子,舅可由夫郎陪往。” 「朱」領「生」往「公孫」府第去了,走至村之盡頭,迎面有一府第,第門早已打開,二人直入廳堂,僕人回報老夫人馬上出來.頃刻,有二位婢女扶持老夫人踏級而進,「生」欲參拜,夫人搖頭示意。 夫人:“老身龍鍾,行動諸多不便,不能還禮,還是省卻禮儀罷了。” 夫人乃差侍婢,取出白酒來一番開懷暢飲。「朱」喚家丁將佳肴,擺列於「生」面前,然亦特別設一壺美酒,為客勸飲,筵中種種菜式,與人世間無異,唯老夫人舉杯自飲,不曾勸「生」多添酒事,老人家內心自知,良宵不可有誤也.酒筵既罷,「朱」自返家,由婢女領「生」往新娘居處。「生」舉步入室;但見「九娘」凝視龍鳳燭暗自等待,見「生」進面泛紅霞,兩目總是含情,而顏容歡喜不能自禁。 回憶當初,「九娘」母女被押解往他方,至郡,母苦不愖言,最後亦因折磨至死。「九娘」因母死,悲傷之極亦在枕上自剄了斷.追懷往事,不禁哽咽流淚,輾轉不能成眠,起來寫下兩絕句:── 昔日羅裳化作塵,空將業界恨前身, 十年露冷楓林月,此夜初逢畫閣春。 又 白楊風雨遶孤墳,誰想陽臺更作雲, 忽啟鏤金箱裡看,血腥猶染舊羅裙。 寫罷兩首絕句,天色將亮,九娘立即趨促「生」曰:“君宜回去,莫驚動了僕人。” 「生」自此晚來早去,恩愛纏綿。
如此來回往復多時,一夕「生」問「九娘」此村是何名字? 九娘:“「萊霞里」便是,因里中常來新鬼,故以「萊霞」為名。” (唉!鬼魂遊蕩以此地為棲息亡靈,箇中原委,生人又豈能知之?我等過客又豈能知之?) 「生」聞「九娘」所言,不禁唏噓長嘆。 九娘亦悲從中來曰:“千里孤魂總是飄零處處,我母女兩人各自孤伶,說來悲戚傷愴,願夫君念一夕恩義,收「九娘」骸骨歸葬我娘墓側,使慈母百世有兒作伴,雖死也不孤單。” 「生」點頭應諾,心中難受也。 九娘:“到底是人鬼路殊,實難相依長久,君亦不宜在此久留。” 說畢,「九娘」以羅襪贈「生」,只見「九娘」淚流如雨,頻頻促「生」速速離去。「生」凄然泣別;滿懷落索如喪家之犬。心惆悵之極不欲回歸,遂走往扣「朱氏」之門,「朱」赤足跑來應門,「甥」亦起床,未及把雲鬢衣衫整理,驚問舅何事而來。「生」一言一頓首把「九娘」所囑告之。「甥」戚然喟嘆。 甥:“妗母若不出此言,兒亦會深夜訪舅告之,此非人世,久居誠屬不宜,人鬼殊途也。” 說罷;相對無言,只有熱淚千行,「生」遂含涕告別。甫歸即上床就寢,一夜無眠輾轉反側,晨早起來,欲尋覓「九娘」墳墓,「生」恨當時傷心過度忘了問「娘」墓之誌表。「生」無奈;唯待晚間再度前往。入夜,只見四野千墳纍纍,寒風樹影,殺是怕人,再走竟迷了往「萊霞里」方向,「生」不禁飲恨而返。
「生」頹然無告,苦苦間唯有睹物思人,「生」展視「九娘」羅襪;已是殘舊何堪,遇風竟寸寸斷落,「生」心亦碎,遂把羅襪斷片燒之化為灰燼。 「生」以傷心地不願久留,隨即整裝往東西回程。歷半載仍未能釋下「九娘」所託。「生」再次往來「稷下」,冀望會有所遇,來至南郊,時天已晚,停駕於林森荒野,「生」直往埋屍墓地,只見亂墳萬戶,於迷離叢林不可細認。漆黑中鬼火游離,又聽得狐群鳴叫,望之魂飛膽喪,聽之毛骨悚然。「生」驚甚,急急回歸,心意蕭條,「生」四處遨遊以解愁悶。行走也罷,「生」策騎轉東面回去,方走里餘,遙見一女郎獨自徘徊丘塚墳墓間,神情意態,甚似「九娘」,「生」急忙揮鞭上前,欲望過究竟,果然是「九娘」,「生」下騎欲語,「九娘」快速走避,似若不曾相識,「生」再走近,「九娘」勵以顏色,揮舉衣袖忙把面掩,不欲與「生」相見。「生」頓呼「九娘」。然「九娘」已魂消湮滅矣。
「異史氏」曰:『香草沈羅,血滿胸臆,東山佩玦,淚漬泥沙。古有孝子忠臣,至死不諒於君父者。「公孫九娘」豈以負骸骨之託,而怨懟不釋於中耶?睥鬲間物不能掬以相示,冤乎哉!』 新說者言:吾日前所寫之〔《公孫九娘》之美學與音樂〕當中亦呼應了「異史氏」所言。 蒲松齡《聊齋誌異》,代表了中國文言小說的最高成就。《誌異》的小說內容,並非只圍繞在社會不公,以及蒲氏本人之鬱鬱不得志,而是以洞察世情,探討人性的心態,筆下人物盡是超越時空,禮教,社會風俗習慣,並以其揮灑自如拓落不羈的情懷為小說富以多元文化的文學舖排。 蒲氏小說思維超前佈局奇特,難得在文、史、哲的運用,雖怪異唯情理俱備。 《公孫九娘》為例,它的情節佈局及神韻神采給人留有無窮回味,小說之妙,在欲語還休,道而不破。 第九節,「生」往「九娘」葬身墓地不果,因思念「九娘」把其所贈羅襪細味,然物竟遇風寸寸斷落。 此處很有繪圖美及音樂美,繪圖美者;「九娘」與「生」之緣盡,「九娘」之魂被招回,既然魂去也,羅襪當老盡殘破,此因物無主人之故。好一幅飄零絕命圖。 蒲氏這一筆著墨灰淡蒼白,其中留下兩種心靈的回響。 「生」不忍將殘襪碎片棄之,遂燃成灰燼,在中國古典文學及民間傳說,都有塵歸塵,土歸土。或讓物得以超生,所謂是羽化而登仙,或讓「九娘」羅襪回歸原處。「生」此舉是因情繫所以,故燒之燃之送之歸去。 這邊「九娘」見羅襪化成灰燼,心內悲傷,當怨「生」之何其泠漠,羅襪碎了,當可盛載保留,睹物思人,魂須散而物在,「九娘」痴情種也,當然心中幽怨,怨「生」之情薄也。 這種情節在故事結尾,讀者當會心起問號;為何「九娘」魂魄流盪於「生」前?「九娘」仍未湮滅魂散?是「九娘」請求鬼判官讓她再見「生」一面?為甚麼惱「生」?是因「生」把羅襪燒了,是因「生」膽小沒有在夜間直進墓塚,完成臨別附託?然而「九娘」卻沒有害「生」,驚嚇「生」,只是厲以顏色隨後魂消湮滅。這些都是小說的內在節奏,忽強忽弱的音節,在讀者心湖泛起波浪。 ──完── 23-5-2002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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