云门舞集《行草》

周惠娟

 

 

云门舞集继《水月》之后,林怀民把他构思了二十年之以书法入舞理念,在新作《行草》展现出来。2002年 11月8日至10日是《行草》在香港文化中心大剧院的海外(在台湾以外)首演,我观赏了8号的演出。

开始时;舞台无声无动静亦无明灯,几位舞者轮流慢慢以气带出动作,至明晰的永字八法,揭开了《行草》的表演序幕。

顿挫有力,慢中又带劲,气运丹田而流注于头、颈、臂、手、腿、脚尖。表演者形神合一,呼气吸气,然后以气带意,动作起于臂,而力度由腰腿为支点。

音乐随起划开了黄羲之、苏东坡、颜真卿、张旭等之行草走笔龙蛇书法。一幅幅放得非常巨大的字帖,在灯光投射底下,书法飘然游动于舞台,舞蹈的灵气犹如挥笔墨染,把行草静态、动态和它的跳跃奔腾活动于台板之上。

跟《水月》有别,《水月》是以太极入舞,舞的线条非常阴柔婉转,舞者把肢体之纯美??通和它的脉搏律动,与巴赫音乐的苍郁高绝,配合得圆融俊美。舞者、巴赫、林怀民,《水月》印证了艺术到了高处,是可以互相呼应。

跟《水月》相反,《行草》之美,是以张力为形,气韵为神,舞者的肢体有时在伸、廷、转、合、奔、跃之中给人感到如书法的勾、捺、点、撇。而舞姿在收放处,令人意味到水墨之高奇有致,并且变化莫测。林怀民的编舞,是有意吸呐行书之神态墨色和笔力,为其舞蹈语言。

评论《行草》,如果不以书法作思考根据,无论怎样都说不过去,虽然林怀民在终场跟观众对话时说「舞者不是以身体来写书法,而是把书法行草元素入舞,希望观众不要用书写行草来看他们的舞蹈。」这说法,我相信大部份华人观众都做不到,原因林怀民很多时把行草书法字迹铺盖半边舞台,灯光投射在书法上面,舞台马上呈现各家各法之书法美和他们的墨气和笔气。就算不善毛笔者,都会呼吸到草书之精妙和丰采。

西方人士倒符合林怀民的说法,他们不明白何谓行书,他们看到一大幅如画的字,又看到如诗的舞姿,他们真的看得口瞪目呆,既感觉新鲜,又被一班舞艺不凡的演员所吸引,他们是舞蹈的纯欣赏者,对于放大了的书法,我听到坐在我背后的一对外国夫妇说:「多奇妙的字艺」又专心看舞去了。

相对来说,我们都知道草书是甚么,知道台上所跳的是呼应不同的书法家之笔意和字义。舞之律动以气带劲,气在舞先,跟书法之「意在笔先」同出一辙。全部舞者所跳的都是源出书法的灵感,也许把字少放一些,把舞多些自己的表达,观众会抽离各位书法家的运笔走势,而去专心欣赏舞中有书法的艺术意境。

当晚的完场谈话,有一位由深圳专程来港欣赏《行草》的男士,他说自己不是艺术家,是一位商人,他觉得中国某些很优秀的文化,都在林怀民的精神与魄力底下开拓了新的艺术领域,他觉得《行草》很出色,很有艺术造诣,可惜把行草跳得太凝重,书法有的地方该令人看得很开心的……

我也就《行草》向林老师表达了自己对当晚的音乐和舞一些意见;我看到台上的演员,把全部生命力都贯注到每一个动作,以精深的舞姿去演绎《行草》,真的令人感动。刚才那位先生说以书法入舞很精彩,但太凝重了,我也有同感,瞿小松的音乐跟舞蹈,两者都表现出艺术之质朴和自然空间感,不过音乐跟舞所传达的是两种不同的质朴味道。瞿小松的音乐,有一股来自自然界的虚空味,西方近代音乐味浓而书法味少,音律很朴素很有原始味,带一点土着的自然气息。音乐的进行虚中有强节奏,我觉得它表现混沌初开,有点土人对大自然的莫名恐惧多过书法的虚中有实,瞿小松的音乐带给我这份感觉,是我在观舞当中的心理回响。

《行草》舞蹈所表现的质朴,是艺术性的,是有创造的,是艺术化了的质朴。换言之,这次音乐跟舞蹈只有形似,而神韵则各自表述。瞿小松的音乐内涵是属于荒野间之自然律动,林怀民的编舞和舞者所跳出的律动是集太极、武术、现代舞、芭蕾、行书,和打坐所衍生的自然气韵。

作曲家许翔威说,如果演奏大提琴不是德国人,而是中国人,在落弓收音之间放松一点和收得慢一些,音乐可能会多点中国韵味。他的意见,我很同意,西方音乐重情节意境,演奏时有一定的精密度,中国则讲究气与韵,有时真的可意会而不能言传。

此外,七十分钟的演出,时而慢中带劲,时而狂怪有度,舞出一位又一位书法家的精、气、神,和他们的运笔走势和墨意。

演员的精采「舞艺」与灵性,是值得观众喝采致敬的。不过,正如那位商人所说,太凝重了些。我觉得用太多巨型的书法,让台上营造出墨迹与舞的互动效果,有时反而给人在视觉和感觉上负担太重。如果《行草》多增一分潇洒舞味,那就更加完美了。

原文载于《乐友》84期-2003年1月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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